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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去親戚家了。」他回答。

  「你有親戚在我們這兒?」

  「遠親,我母親的表姐,我得叫表姨,」他說,「是剛剛聯繫上的,以前,我插隊的時候,每次回家,都得在這兒倒車、中轉,經常在候車室裡過夜,在澡堂子裡過夜。那時候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裡有一親戚,」他笑了笑,「現在知道了。」

  他說得很平靜,輕描淡寫,這是他說話的風格,可這幾句話卻讓這個沒有什麼經歷的姑娘憐惜。她見過那些在候車室裡過夜的知青們,沒有錢住旅館,無論他們穿得多麼破爛可你還是一眼就能從人群中認出他們。他們會在黎明時分來到站前廣場,花一角錢,買一盆洗臉水。站前廣場上,亮著一盞一盞電石燈,每盞燈下,都有一個小小的茶水攤,坐著一個臉像木刻一樣的老太太,不光賣大碗茶,還賣茶葉蛋和熱的洗臉水。

  她喜歡他說話的方式,從不激昂,卻有點弦外之音。她還喜歡聽他說話的聲音。她對聲音很敏感,就像有的人對香料敏感一樣。有的聲音她一聽就過敏,比如,很奇怪,她不能聽別人吃蘋果,那哢嚓哢嚓汁液四濺的聲響會讓她一下子起一身雞皮疙瘩。小時候,有一個男老師,教他們數學,那男老師說話聲音非常尖利,像一個女人,又像某種銳器摩擦,她一上他的課就心神不寧,混亂,恐懼,痛苦,想逃跑。結果數學成績一塌糊塗。可有的聲音卻讓她無端地信賴和癡迷,比如,這個人的聲音,這個她幾乎還毫不瞭解的陌生人。

  那是開學第一周,在第一次班會上,輔導員讓每一個人上講臺做自我介紹。那天他走上台說,「我的名字很好記,劉思揚,看過《紅岩》的人都知道,我和小說中一個烈士同名。我走到哪裡,都有人問我,你原來就叫劉思揚嗎?是不是後來改的名字?我估計,在這裡,也會有人這麼問的。所以,我想一勞永逸地告訴大家,我一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是我爺爺給我起的,從來沒改過,以後大概也不會改,除非我再給自己取個筆名——假如我有一天想當作家的話。」

  這一番話,假如,換一個人說,或許給人嘩眾取寵之嫌,可是他卻說得非常沉靜,而且,誠懇。他剛一開口,她就被他的聲音迷住了,是那麼清澈的聲音,安靜、空曠和晴朗,像秋天高原上的陽光,清澈得讓人心疼。她很驚訝,她不知道粗礫的、粗暴的生活怎麼能使一個人的聲音不受一點損傷?

  當晚他們班組織了一次聯歡會,她又一次聽到了那聲音:他獨唱了一支歌,《懷念戰友》,是《冰山上的來客》中的插曲:

  「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
  當我離開他的時候,
  好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
  白楊樹下有我心上的姑娘,
  當我離開她的時候,
  好像那都它爾閑掛在牆上……」

  他唱得極其動人和悲傷,她熱淚盈眶。這是一支和他高原雪域般的聲音相得益彰的歌。這是他的歌——從那天起她認定了這個。她在他的歌聲裡打著寒戰。從此她不能再聽任何人唱這支歌了,這支世界上最好聽最悲傷的歌。

  那天,她在自己的日記本裡寫了這麼一句話,她寫道:「潘紅霞,人不能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她莫名其妙地寫了這麼一句話,沒頭沒腦,自己也覺得奇怪,想想,又用筆把這一行字塗掉了。

  在班裡,系裡,甚至,整個學校,劉思揚都算得上一個風雲人物,人人都知道他全地區第一名的成績,那成績本來是可以進北大的呀。他幾乎就像一個傳說中的角色。開學兩個月來,他沒有和潘紅霞說過一句話,可突然間,他像一個老熟人一樣,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和她如此親熱地打著招呼。

  一路上,他們說著閒話,關於這城市,他問東問西,比如,「東營盤」為什麼叫「營盤」?是不是從前駐兵的地方?還有,「輯虎營」又是怎麼一個來歷?這些問題,她一個也答不上來,關於這城市的知識,她清白得就像一張白紙。她一問三不知,倒讓他驚訝了,他說:

  「哦,我忘了,你們女的都不關心這些事兒。」

  你們女的,包括誰?潘紅霞不知道。可潘紅霞知道在他的歷史他的生活中,是有「女的」的。那時學校裡已經在流傳著關於那個女生的故事,那女生,就是那個在古城牆上和他幽會的女友,先他一年,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當然那是被推薦去的,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一個終結者。在那裡她移情別戀,愛上了一個學外交的男人。至少,這算一個故事,一個悲劇故事,可是從他平靜的、甚至是快活的臉上,你看不到這故事的一點蛛絲馬跡。潘紅霞想,他是深不可測的呀。

  開往城外的公共汽車,漸漸地,乘客稀少下來,有了空座位,可他們不坐,仍舊站著。天黑下來了,路燈在某個刹那突然亮起來。可車廂裡黑著,只有在停靠站的時候車門處才亮起一盞暗淡的小燈。他們都不再說話了,看著外面,外面是一個天一黑下來就要沉睡的城市,沉悶無奇的城市,從外表到內心都平庸拘謹的城市。他忽然開口說:「你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嗎?」

  她回答:「對呀。」想想,又說,「從來沒離開過。」

  「哦——」他說。

  她不明白這「哦——」的意思,是憐憫嗎?好像,在這裡長大是不可思議的。但就在這時車到站了,是他們的車站,在這裡下車的差不多都是那學校的學生。此時,也沒有幾個人,一下車,就被黑暗吞沒了。那是一條連燈火也沒有的小土路,卻有著嘩嘩的水聲。他們都知道那是一條灌渠,和他們的小路縱橫交錯著,形成一個長長的十字。一座水泥小橋橫在灌區之上連接了道路。他們走上橋面,渠水的聲音變得浩大起來。四周都是菜田,黑魆魆的,空氣中飄散著新鮮糞肥的味道。在菜田的盡頭,在靠近壩堰的一片開闊地帶,有一大片苗圃,那裡,生長著成千上萬棵北方的幼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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