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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被這孩子神奇化和詩化的那件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從豎笛姐姐那裡,她懂得了閱讀的快樂。豎笛姐姐教給了她讀書。她借給這孩子書看,都是那些被宣佈為毒草的禁書。這些書從哪裡來,她不說,那孩子也不問。這就是那時代的奇處,也是它的有趣之處。那些書,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地冒出來,攜帶著和這時代格格不入的氣質和精神,還有情感,秘密地完成著對這個孩子的啟蒙和塑造。

  那些書,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如同涓涓細流,在這裡,在那裡,慢慢地,匯合成江河湖海,在許多孩子手裡,傳遞著。這些孩子,散佈在城市和鄉村,散佈在各個角落,可是,他們身上,似乎都有一種隱秘的標記,使他們很容易從人群中相互識別對方,就像《國際歌》對於共產主義者、就像幾十年後的時尚青年,憑藉著衣服的品牌、香水的氣味、頭髮的樣式、熱愛的歌星來識別同類一樣。現在,這孩子,也將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只不過,那時她還不知道這一點就是了。

  那些書,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傳遞著,到了這孩子手裡,有時,就成了殘缺不全的殘書,不是缺開頭,就是短結尾,要不就是有上冊沒下冊,或者剛好相反。這種時候,豎笛姐姐就出場了,她總是在那些文字戛然而止的地方等待著這孩子,似乎,她知道所有的結局。她知道娜塔莎最終變成了怎樣一個樸素而溫暖的俄羅斯母親,她知道在麗莎進修道院八年之後,拉夫列斯基怎樣重歸舊地,她知道渥倫斯基怎樣賣掉家業招募騎兵,準備去塞爾維亞送死:「一封信嗎?不,謝謝你,去就死是用不著介紹信的,除非是寫給土耳其人……」這痛苦的人最後在月臺上這樣說。她總是講得很安靜,不誇張,不渲染,可是卻非常動人。那是一種才能,是孩子所沒有的。這種時候,孩子就覺得,這個少女似乎也是書中的一個角色:遙遠、神奇、迷人,不屬於真實的生活。

  真實的生活就在窗外,一牆之隔,高音大喇叭播送著各種海報和戰鬥的檄文。在過去的三年裡,有多少大事已發生過了,許多人死於暴力、自殺,或在真槍實彈的武鬥中喪生。槍聲已不再讓她們害怕,死亡也變得平常,他們早已看慣了那些抬著死者靈柩遊行的隊伍。而在更遙遠的地方,地球的另一邊,激進的青年人也在資本主義的老窩裡刮起紅色風暴,他們打街壘戰、遊行示威、罷課,還有,性解放和吸大麻。

  可是,多麼奇妙啊,她們,孩子和少女,卻活在這一切之外,她們在享受著生活,享受著恬靜的、深沉而甜美的生活,她們創造了這恬靜然後再享受它,她們活得溫情脈脈又義無反顧。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孩子認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虛構的人生遠比真實的人生值得信賴。

  這孩子身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也許,那是堅貞的狂熱,是屬於聖徒的品質。可她生活在俗世,這就埋藏了不幸。只不過,它隱藏得很深,不易覺察。這孩子的媽媽,就總是說這孩子「沒良心」,是喂不熟的狗,是焐不熱的石頭。她一直覺得這孩子沒有情感,心硬。而她自己則是心軟的。她脆弱,愛哭,聽到不幸的事情就同情傷心,看電影時比任何人都更愛流眼淚。可是,她的悲和喜,她的快樂和痛苦,她的愛意,沒有哪一樣能真正地傷害到她自己,它們從來不具備摧毀一個人的力量。

  現在,這孩子有了一個朋友,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對她的意義,是啊,這難道不是最平常的一件事嗎?兩個要好的女孩兒,天天在一起,又有什麼奇處?她們鑽在南樓那間背陰的學生宿舍,唧唧咕咕,說一陣,笑一陣,像兩隻快樂的鴿子。現在,時間快得簡直像飛一樣,不知不覺,一眨眼,就到了吃飯的時候,再一眨眼,天就黑下來。告別的時刻,孩子總是依依不捨,回到家,飯也吃不到心上,端著碗,魂還在南樓夢遊。她媽見狀,心想,太陽這是從西邊出來了?她也有個牽掛的?倒要看看這新蓋茅坑能有幾日香!她媽就說,叫你那個趙什麼什麼來家裡吃飯吧,不多她那一張嘴,省得你天天沒魂兒!可是孩子不,她從不邀請這朋友到家裡來,她不習慣當著家人的面表現她們的親愛,那讓她不自然,而任何不自然任何輕率的舉止都會傷害到這愛的嚴肅和——貞潔。對了,是貞潔,這就是那孩子的奇怪之處,她貞潔和重如千鈞地愛著,卻不懂,那是人承受不起的愛。

  她不邀請這朋友到家裡來,不過,卻會偶爾帶一些好吃的東西到南樓去。有時端去一碗餃子,有時則是幾塊油煎帶魚。她端去那些東西,餃子也好,帶魚也好,放下,扭頭就走,臉一直紅到耳根,因為,她覺得自己這舉止十分小市民氣。可她又知道她吃食堂的朋友多麼需要這些美食,學生食堂的飯菜,簡直是可怕的。她左右為難著,苛責著自己,她就這麼把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了。

  西伯利亞的寒流,一次一次襲擊著這城市,冬天到了。沒有雪,卻很寒冷。這是一個寒冷卻很幸福的冬天,因為,這是一個和愛的人在一起的冬天。現在,孩子甚至有了在南樓留宿的經歷,那是因為停電。在那段非常時期裡停電簡直是家常便飯。這一晚,孩子正在自己家裡看書,忽然,電燈熄滅了。四周沉入黑暗。媽媽一邊抱怨一邊摸索著點亮了馬燈,把它掛在牆上。那段日子這城市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備有一盞馬燈,或是電石燈。孩子跑到窗口,向外眺望,對面,一片漆黑,那是讓人喪失方向感的黑暗。南樓在哪裡呢?她著了慌。那燈塔般的視窗,眼睛似的視窗,南樓的心臟,在哪裡呢?驚慌中她似乎覺得挨過了很久,其實並沒有幾分鐘,她等著黑暗中那一團柔弱的光明,可她等不來。她忽然想,她一定是沒有蠟燭了,她被圍困在黑暗裡了。

  這孩子回身,尋找蠟燭和手電筒,然後,她告訴媽媽,她說,我出去一下。她媽不用問,也知道她這是要去哪裡。她媽說:「這麼黑,你一個人,讓你弟弟和你跑一趟。」她媽媽就喊她弟弟的名字,說:「小雷!小雷!」她堅定地說,不,用不著。她一個人出門了,一個人,走進黑暗。手電筒的光芒,軟弱地,小心翼翼地,衝破著黑暗的阻擋,還有,嚴寒的阻擋,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穿過荒野般的校園,那本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地方,從小長大的地方,種著平庸然而親切家常的丁香、榆葉梅、杏樹、馬櫻花還有她不喜歡的側柏。沒有一棵滄桑的老樹。可黑暗使它變得這麼兇險、虛無和陌生。她很害怕,可她沒有退路,她就像一隻螢火蟲在永無盡頭的黑暗裡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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