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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車子在立交橋上繞了一圈之後,在流光溢彩的燈光裡飛馳,很快便離開主幹道,走上一條岔路。才一上路,燈光便明顯一暗。這是一條通往郊區的路,周圍的標誌性建築比繁華地帶少了很多,城市的亮化工程顯然還來不及顧到這裡,只在某些高層建築的頂樓上有幾盞施工用的燈,除此而外,就是黑暗。路燈的光線也比市中心減弱了許多,鋪在地上,是昏黃的一小圈。

  喧囂遠去了,耳畔安靜下來,江闊天降低車速緩緩滑行。

  「你開到這裡來幹什麼?」我問他。

  他將車子停在路邊,抓起擋風玻璃前的一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這才開口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在人群中我覺得害怕。」

  他這樣一說,我也有了同感。的確,遠離人群之後,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突然消失了,即使是黑暗,也比熱鬧處的輝煌更令我覺得安全。

  為什麼我們會有同樣的感覺?

  「老王也感覺到了害怕。」我說。

  他掏出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吐出來,淡藍色的煙霧像一條蛇嫋嫋盤旋,車內騰起煙草的芳香。

  「每個人都感到害怕。」他說。

  他這話並沒有讓我覺得驚訝,我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從郭德昌的死開始,我們就害怕了。」他繼續說,「我們不是沒見過死人,我的膽量有多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說得很對,在我們讀書的時候,經常夜裡一起出去在墳墓堆中喝酒,雖然沒什麼意義,倒也體現了膽量),但是從郭德昌的屍體進入局裡的那一刻起,有些微妙的變化就發生了。面對那具屍體,每個人都害怕了,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大家的臉色都很難看,直到實習的小劉實在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們才知道,害怕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所有見過這具屍體的人。」他皺緊眉頭,將臉正對著我,認真地看著我,等著我的回應。我卻心緒紛亂,只覺得這一切都如一團亂麻,糾纏難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恐懼,就這樣感染了每一個人?

  我細細回味自己心頭的感覺——郭德昌死的時候、在醫院見到沈浩的時候、在梁家的房裡,這種恐懼都滲入了我的骨髓,那是一種與一般的害怕不同的感覺,仿佛害怕的不僅僅是外界的東西,而是自己。

  仿佛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正在悄悄萌生,而這種萌生恰恰又是我所不願意的、甚至是厭惡和恐懼的。

  這只不過是一種朦朧的感覺,我無法將其組織成有條理的語言,就這樣亂紛紛地說給江闊天聽。他一邊聽,一邊不斷點頭,完全沒有不明白的表現,反而以一副了然的神情看著我,等我說完,他又大力地點點頭:「正是這種感覺。」

  我們又仔細討論了一番,卻始終無法找出這種感覺的根源——除了那種香氣,但是我們都下意識地避免談論那香氣,仿佛那是一個禁忌。

  停留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漸漸心情平復,我們便驅車返回。天已經很晚,我們都覺得疲倦,便沒有再回公安局,江闊天直接開車送我回家。

  到了家門口,我和江闊天道過別,這才緩緩上樓。電梯的燈亮在11樓,我等了一會兒,覺得不耐煩,索性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我的住房在六樓,這麼點高度,爬起來不是特別累。只是樓梯間的燈壞了,一路摸黑上去,摸了一手掌的灰。

  到了四樓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輕輕飄過我鼻間。

  冷!

  我打了個寒噤。

  伴隨著冷而來的,還有一種淡淡的芳香,熟悉的、具有魔力的芳香。

  我立即站住了。

  一團熱氣從我身邊掠過,那種香氣驟然一濃,我本能地伸手朝那團熱氣探過去,摸到一個毛茸茸的身體,仿佛是只貓,也可能是只別的什麼動物。那動物飛速地從我手掌下掠過,帶著那種特異的芳香,消失在樓梯轉彎處。

  而那種香,被風一吹,也很快消散了。

  我手裡殘留著動物身體上的柔和與溫暖,手指間攥著幾根不知道是什麼的毛髮,在原地待了幾秒鐘,立刻轉身追了出去。

  在黑暗中,依稀看見一雙亮得令人心顫的眼睛閃了一下,便很快不見了。等我追出去,追到有燈光的地方,卻只看見滿眼繁燈,滿眼都是都市的氣息,那只奇怪的動物,已經不見了。而我手裡握住的它的毛髮,也在追的過程中,飄落在什麼地方,找不到了。

  我悵然立在樓下的燈光裡。

  讓我感到不解的是,這次的芳香,和前幾次的是同樣味道,然而這一次,我卻沒有感到恐懼,反而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仿佛是一個熟悉的朋友,又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想。

  這真是種奇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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