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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孫瑾齡說:「開顱手術必然是存在風險的,何況以她現在的狀況,任何一個小的意外都可能帶來可怕的後果,至於所謂的概率,不發生在她身上就是零,發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韓述沒辦法不去想非明在自己身邊時的燦爛笑顏,越想就覺得揪心似的疼,而他媽媽一席話時客觀而殘酷的判斷讓他充滿了無力感。

  「我不能讓她死在手術臺上,媽,你告訴我更好的醫生在哪裡,國內不行就國外,我不能讓她死。」

  孫瑾齡並沒有因為兒子心煩意亂之下對自己專業的質疑和否定而有所惱怒,相反,她仍然溫和的看著兒子,用最平靜的語調陳述道:「那她或許不會死在手術臺,而是死在路途中。」

  韓述捂著臉彎下了腰。

  「我剛才說的是最壞的結果,你可以凡事往好處想,在這種時候也只能這樣了,別為難自己,兒子。」孫瑾齡摸了摸兒子短短的頭髮。

  「我當她是我親生的女兒。」

  孫瑾齡欲言又止,於是歎了一聲,「你難過我知道,可你身邊並不是只有這個孩子需要你關心,你去看了你乾媽沒有?還有你爸爸,昨天你離了家門之後,晚飯他都沒動幾筷子,一晚上胸悶氣短。小二,我們都漸漸地老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爸那脾氣,難道你要等他開口求你回來?」

  「不是我要跟他彆扭,他把話說得那麼絕,你要我怎麼辦?」

  「你就不能聽他的一次,他也不會害了你。去道個歉,服個軟,有你姐姐的事在前,他不會當真為難你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平是怎麼罵我看不上我都沒關係,但是這一回我沒錯,我不會放棄那個案子的,這是原則性的問題。媽,難道您要我明著道歉,陽奉陰違?」

  「那個案子比你家人還重要?」孫瑾齡有些心痛地看著兒子,在丈夫和兒子之間,她的確是兩難。

  韓述一臉的疲憊。「不是這麼比較的,我爸不也一直是那麼教義,他說人一輩子總要有些值得相信和堅持的東西,如果連這都失去了,那未免太悲哀了。我也只剩這點堅持了,別讓我變得什麼都不相信行嗎?」

  孫瑾齡不語,過了一會才問道:「你昨晚住哪……住她家?」

  「滿世界都是酒店,哪不能住人啊?」韓述乾笑幾聲,可都說知子莫若母,他那點小心思哪裡逃得過孫瑾齡的眼睛,更何況他還掩耳盜鈴地試圖捂住臉上如此明顯的傷。

  「這臉是怎麼回事?」孫瑾齡豈能心中一點想法都沒有,她這個兒子最看重「臉面」,小時候被他爸爸痛揍,一邊掙扎還一邊大喊,「打就打,不要打臉!」在他臉上下手,就等於老虎嘴裡拔牙,在孔雀屁股上拔毛。可這回都被抓成這樣哼都不敢哼一聲,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幹的,而她的這個寶貝兒子幹了什麼好事讓別人一個溫吞吞的姑娘下這樣的狠手,她都不願意深想。

  孫瑾齡啐道:「你這個沒出息的!」

  韓述果然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你們啊,姐弟倆加上你爸,都是一群的臭脾氣,沒一個省心。你不是孩子了,再做那些沒分沒寸的事,小心毀了自己,到時沒個哭地方。」

  韓述從母親的辦公室裡出來,回到病房去看非明和桔年。非明身上連著各色的儀哭和管子,但是狀態已經穩定下來,正在和姑姑低聲說著話。韓述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她說:「看不見也有個好處,我就不用看到李特以後長滿青春痘的樣子,有人說小時候長得帥的男孩子,長大了之後就會變得很醜很醜……」

  她說的時候好像是無所謂,走近了才能看見,兩腮上全是眼淚。韓述和桔年一樣,寧願看到她像剛住進醫院的時候不管不顧哭鬧的樣子,她有權利任性和宣洩,總好過現在這個樣子。她這樣平靜,倒讓身旁的看著的人心都碎了。

  陪著坐了好一段時間,韓述想到三人一早什麼都沒吃,現在已到午後,便尋思著外出找食。剛出到病房外,不期然看到一個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最近一張椅子上,那是陳潔潔。

  韓述不知道她來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只是在門外坐著。陳潔潔看到他倒是沒有任何意外,甚至還點了點頭。

  「你好,韓述。」

  韓述此時顧不上風度,堵在門口就冷冷地來了句:「膽小鬼!你陰魂不散地又來幹什麼?」

  陳潔潔定定地說:「我來看我的女兒。」

  韓述被她的態度激怒了,「你的女兒,少來了,你問問你自己配當媽嗎?」

  陳潔潔也站了起來,「用不用我給你看親子鑒定?」

  韓述歎為觀止,「你跟我來這套?你有什麼權力在沒有得到孩子監護人許可的情況下進行親子鑒定?再說,就憑一張紙你就想把孩子要回去,沒這麼容易!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識趣些,反正也不是沒做過沒良心的事,要消失就消失得徹底,何必到這裡來招人討厭。」

  陳潔潔沒有生氣,仿佛對一切責僅早已作好心理準備,況且她從來就是一個邁出去就不懂回頭的人,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她看著韓述說:「說實話,你討不討厭我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我女兒在一起。」

  「你當她是小貓小狗,不要的時候就扔一邊,想起了才看兩眼。你根本就沒資格來看她。」韓述面露不屑。

  陳潔潔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沒說我是來看她,我要認回我的女兒,以後都不會讓她從我身邊離開。」

  她這樣的平和甚至是篤定地提出在韓述看來相當無恥的要求,簡直就在挑戰韓述的耐心極限,他離開病房門口幾步,譏誚地笑笑:「讓我猜猜,周家也快混不下去了,你已經到了試圖認回私生女,再賣女兒謀箋地步了?要不你們家周公子怎麼就肯帶著紅帽拖油瓶?嘖嘖,這麼說起來,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面對韓述的尖酸刻薄,陳潔潔只是捏緊了肩上的包,「韓述,我感激你為非明做的一切,當然更感激桔年。所以我在門外等,我不想那麼快打擾你們。但是我知道非明的日子還有多少,我不能等太久。就算我欠桔年的,可是裡面躺著的孩子是我生的,我們才是親母女,這不是虧欠了就可抵消的。」

  韓述不再跟她糾纏,於是便擱下了一句:「你要認回孩子,那就法庭上見,我告訴你,你占不了便宜。」

  陳潔潔說:「韓述,你能代表桔年嗎?或者說,你能代表非明嗎?我今天來這裡並不是一廂情願,非明需要媽媽,是她選擇了我,她願意以後跟我在一起,你懂嗎?」

  「你就信口雌黃吧,反正嘴長在你身上,非明會跟你?我都替你臉紅!」韓述當然不信。

  他們在門外的爭吵其實都落入了房間裡的人耳中,非明不再流淚,她茫然地睜著眼睛,在一片模糊的世界裡努力去分辯她生母的聲音,用不著開口說一句話,桔年已然明白,因為她從非明的臉上看不到恨,只看到眷戀。

  但是她仍然輕聲地問了非明:「是真的嗎?」

  非明猶疑了一會,還是點頭了,她喃喃地說:「姑姑,我捨不得你,但我不是個孤兒,我想要有媽媽。那天我跟媽媽說,我不能馬上跟她走,因為我還要跟姑姑一塊過年,如果我不在,姑姑一個人就太孤單了……我答應媽媽過完年就跟她在一起,現在我在醫院裡,但是假如出院了,我不想再離開她。」

  桔年怔怔地聽完,點了點頭。是她說的,要由孩子來作這個選擇,她希望非明做自己想做的事,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對於這個結局,而她也早有預感,只不過剛剛過去的除夕,讓她有一種錯覺,她以為她們會平平靜靜地生活在那個小院子裡,永遠不分開。

  桔年一直跟非明說的,活著的人談不上永遠。她自己卻忘了。

  當然也不能責怪非明,對於一個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的孩子來說,那剩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太寶貴,寶貴得她她捨不得拿來去恨去責怪生母當年的拋棄,她只想要愛,迫不及待爭分奪秒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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