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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桔年再一次說服自己跟命運握手言和,也許她的一生還很長,跟這一生相比,5年並沒有那麼難熬吧,或者她留在監獄裡的時間還可以更短一些。早上送藥過來的護士推門而入,看到虛弱的用手指去戲弄陽光的桔年,她甚至還在病床上擠出了一個笑臉,「護士小姐,你的頭髮很漂亮。」

  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桔年的病因在她的檔案上只留下極其含糊的一筆。病癒回到監獄,缺了一隻耳朵的戚建英被調離了她們監室。桔年跟病前判若兩人,雖然沉靜依舊,別人總記得她咬著戚建英耳朵,血淋淋面不改色的樣子,多少有些心有餘悸,但是她變得更友善和豁達,她放過了自己,也善待周圍每一個人。

  昌平監獄的勞役活計大多是手工縫紉活。監獄從外面的廠家攬回來的任務,由一干犯人負責完成,這就叫做「勞動改造」,有繡花的、釘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領回指標在監室裡完成。犯人是沒有收入的,只能憑勞作掙得改造分,是每天的指標都高得超過極限,沒有完成指標得人是不能睡覺的,但是矛盾的是,監獄又規定每晚不能再勞作,所以為了完成指標,吃飯的時間都盡可能壓縮,所有的人都在埋頭趕活,機械的勞作,「新收」往往因為完成不了指標被罰。桔年對環境適應得很快,她釘扣子從一開始紮得滿手是針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標還能騰出餘力幫助監室裡的其他人。後來監獄改進了「裝備」,引進了縫紉機,她踩縫紉機也是飛快,作出的東西既平整又好看,後來她想,這也算是監獄教會她謀生的一技之長。

  因為桔年人際關係好,又有算是小有文化,學東西快,不但是監友,就連獄警都頗為喜歡她,她做上了室長、醫務犯、圖書管理員,報名參加了自考課程,代表監獄參加各項知識競賽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手上後,在醫院常規檢查,不期竟發現患有肝硬化,這個消息也瞬間壓垮了她,從此身體每況日下,桔年入獄一年半時,戚建英已經臥床不起。桔年和她因為前事,應該算是宿敵,現在戚建英病懨懨的,再也沒有了耍橫的本事,作為當時的醫務犯,桔年有責任照顧其他生病的犯人,獄警考慮到她們的情況,刻意想過將她們分開。然而桔年表示沒有那個必要,她平靜的照料著日漸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報復性的在她手掌虎口處咬下了一排牙印,也沒有吱過一聲。終於有一天,她給戚建英細細的擦了一遍身體,那個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監獄裡無人不畏懼的女人在桔年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她以前是那麼愛我,我跟他走過最好的時光,陪他吃過創業時所有的苦,把所有娘家人的錢借遍給他,他成功了,忽然告訴我,他不要我了……嗚嗚,他不要我了……我的兒子說我是條毒蛇」

  這是桔年第一次從戚建英嘴裡聽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

  戚建英涕淚縱橫的問:「你為什麼不恨我?謝桔年,你是老天派來的嗎?」

  平鳳也說過這樣的話。

  桔年笑了起來,她沒有回答。她不是什麼天使,許多人,她都是恨過的,只是恨到最後,忘記了。因為恨無濟於事,因為人生是由無數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構成,漫不可測,有些事,有些結局她也不知道是誰造成,是她恨過的人,還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過了自己。她在監獄裡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優勢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只想讓時間過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還不知道巫雨的身後事是怎麼了結的,沒有人告訴她。幾年來,只有一個人探視過她一次,然而那個人毫不知情,她盼望著自由之後,哪怕在埋著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夠了。

  兩年後,桔年獲得了減刑,沒有人覺得不應該。

  然而,她還是經常做一個夢,夢到黑得不能呼吸得監室,桎梏的氣息,蝴蝶在她看不見的鐵窗上撲打著翅膀,獄警的鞋子走過下場的走道,清晨傳來第一聲哨響,「開封」了,然後她感覺到清晨的光,還有光裡被踩扁的蛾子……她總在這一幕中幽幽醒過來。

  醒來,她已經帶著一個叫做非明的女孩,在長著枇杷樹的院子裡靜靜生活了8年。

  下部 第二章 鏡子的兩面

  桔年在枕畔睜開眼睛,沒有蛾子,沒有蝴蝶,沒有尖銳得刺痛靈魂得哨聲,沒有擁擠的洗漱,只有院子裡屬於清晨特有的清新氣味,和透過窗臺灑進來的樹葉的碎影。她仿佛還可以感覺到,等待的那個人在樹下閒適地閉目小寐,也許下一秒,他就會微笑著推門而入。

  她覺得,再沒有什麼比此刻更讓她感覺到安詳和寧靜。

  簡單地洗漱後,桔年照倒是到財叔的小店拿牛奶。財叔見到了她,臉上笑得像開了朵花。

  「桔年啊,股神怎麼好一陣不來了?」財叔試探著問,半是鄰里間的八卦,半是對自己手裡幾檔股票的期待。

  桔年笑道:「他怎麼敢老來,你要是在股市裡賺大發了,怎麼還有心思打理這小賣部,那他大老遠的來,到哪去找你店裡全市最好喝的牛奶去?」

  財叔是三年前從外地搬來的,他當時盤下的這個小商店,早已從它最初的主人那裡幾易人手。林恒貴當年從巫雨的刀下僥倖撿回一條性命,「害他的人」都沒有落得好下場,他也因此過了幾年頗為愜意的日子,只是巫雨家那間小院房雖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卻一隻也沒有真正住進裡邊。因為死裡逃生的林恒貴開始漸漸篤信鬼神,那間小院始終讓他覺得有散不去的冤魂在徘徊,只要他深夜靠近,仿佛就可以看到巫雨浴血的面容。漸漸的,那住著兩代殺人犯的小屋不吉利的傳言不知怎麼的就散了出去,他想轉手出售,已是難上加難。

  桔年出獄的半年前,林恒貴重傷痊癒後的殘軀再沒能耐住日復一日的酗酒,他在一次宿醉後猝死在小商店裡。草草將他收殮之後,作為林恒貴的堂兄嫂和唯一可知的親屬,桔年的姑媽和姑夫得到了他留下來的小商店和房子。房子沒有人肯要,但作為附近生意最為興隆的小商店,轉手還是相當順利的,就這樣,多年之後,小商店輾轉到了財叔的手中。

  財叔是外來的人,從他搬遷到到這郊區伊始,桔年就已經帶著非明生活在附近。這一帶的舊時街坊換了不少,有錢的早住進了市區,沒錢的也多為生計原因,走的走,散的散,後來漸成為外來流動人口相對密集的區域,知道桔年他們當年那段舊事的人已經不多,在小商店裡消息靈通的財叔也是從幾個老街坊背地裡議論中聽聞。在老實厚道的財叔眼裡,怎麼也沒有辦法將謝桔年跟一個搶劫坐牢的女人聯繫起來,他篤信自己半輩子的識人眼光,總不肯聽居委會的告誡,對桔年提防著些,看她的時候也並沒有戴上有色眼鏡,近年來,竟成了附近跟桔年一家兩口最說得上話的人,不時還能寒暄幾句。至於其他人,桔年或多或少的也知道別人對自己背景的顧忌,她也不想招惹任何人,長期以來,她都是帶著孩子默默的來去,比影子更淡。

  桔年回到家,非明還沒有醒,桔年把牛奶放在她床頭,轉身的時候,不期然看到仍在睡夢中的非明懷裡緊緊的擁著一件東西。桔年湊過去看了看,竟然是韓述送的那把羽毛球拍,她怕球拍硌著孩子,試著抽出來替非明放在床頭,稍稍施力,球拍在非明懷裡紋絲不動,這孩子抱得太緊。

  非明是如此珍視這件禮物,那珍視已遠遠超過一把球拍本身所賦予的意義。這也是桔年沒有強迫非明把貴重的球拍退還給韓述的原因,雖然她有那樣做的道理,但是她不想讓道理傷害到孩子。非明小時候並不是個健康的孩子,大概為體弱多病所苦,她在夢裡總是習慣性的蹙著眉,喜歡死死抱住被子,啃手指。桔年試過許多辦法,也沒能改變這一點,然而她現在看到睡夢中的非明,臉上的表情是舒展的,甚至是幸福的,像是陷入了一個甜甜的夢裡。桔年都不忍心將她叫醒,可非明必須得起來了,要不就錯過了上學的時間。

  上學前的準備猶如一場戰鬥,非明先是將自己小小的衣櫥翻了個顛倒,鏡子前比劃了許久,才確定了她這一天要穿的衣服,然後她又拒絕了桔年姑姑給她紮頭髮,因為桔年只會綁最簡單的馬尾辮。當非明終於穿著一身粉紅的裙子,在無數根小辮子的匯總處系了個眩目的蝴蝶結,出現在桔年面前的時候,桔年開始隱約意識到,這大概是個非同尋常的早晨,至少對非明來說是這樣。

  按往常,每天早上,要是桔年上早班,就會跟著非明一道出門,陪著她走到公車站,各自上公車。在這點上桔年必須承認非明比同齡的孩子更早的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因為她既是一個單身女人,又要工作養家,難免有不夠周全的地方,當別的孩子被父母牽著手或開著車送進學校的時候,非明從一年級開始,就獨自搭公車上學。

  從走出小院那一刻開始,非明就開始熱切的左顧右盼,她還不會掩飾自己的激動,一張笑臉紅撲撲,眼睛亮得跟探照燈似的。

  「非明,約好了李特一起上學嗎?」桔年打趣著。李特是非明班上最受女生歡迎的男孩子,非明雖拒絕承認,但是有時桔年看到她晚上捉刀為李特寫作業,一筆一劃,比描紅還認真。

  非明臉一紅,撇了撇嘴說:「姑姑,你們大人的想法真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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