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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監獄規定,夏天是早晨5點起床,冬令時則改成6點。起床後必須像部隊裡一樣折疊好被子,然後整齊坐在床沿等待獄警來開監獄的門——她們把這稱為「開封」。接下來是每一個監室輪流出去洗漱,上廁所,然後回到監室吃早餐。所有的監室裡沒有廁所,廁所在每一層走廊的盡頭,平時是鎖著的,只有規定的時間才會開啟,早晚各一次。早餐通常是每人一個饅頭,由監室的室長負責領回來發給其餘的人。清晨的第一縷光射進桔年的監室,整個監獄已經有了起床的動靜,只是還沒有輪到她們這一間開封。桔年急不可待的借著那點光線去找尋蝴蝶的蹤跡,果然,在鐵窗邊緣,她找到了它。

  那哪裡是什麼蝴蝶,不過是一隻灰色的蛾子。

  它是醜陋的,髒而斑駁的顏色,臃腫的身體,最讓人絕望的是,它長著一邊畸形的翅膀,顯然是剛從蛹裡破出來不久,不知怎麼的落到了這裡,註定是飛不起來的。

  桔年想起了巫雨那個關於毛毛蟲的故事。是的,他說得對,每一隻蝴蝶都是毛毛蟲變的,但是,他也忘了,不是每一隻毛毛蟲都能變成蝴蝶,也許它死在繭裡,永遠見不了天日,也許它經過死一般的掙扎,才知道自己竟是只醜陋的蛾子,連翅膀都長不健全。

  桔年難過地發現自己明白了巫雨在這個故事裡想要告訴她的意思,然而,如果他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是否會甘於在深埋的地底和另一隻毛毛蟲相伴相親相伴,小心翼翼的分享那點可憐巴巴的陽光?又或者他註定是要走的,任何一個結局再殘忍,都是他的選擇。

  只是,巫雨的故事沒有說完,他沒有講到,如果他變不成蝴蝶,那只在上頭等待他的彩蝶會不會飛走,他不能跟她比翼雙飛,再也回不到毛毛蟲,而那只蝴蝶可以自由來去。他也沒有說到,沒有了他,剩下來的另一隻毛毛蟲獨自在黑暗中應該怎麼度過。

  桔年不忍心看那只蛾子竭力的做著無用的掙扎,她輕輕伸出自己的手指,想要推它一把,可是沒有用,她的手指剛剛觸到它,它就從窗臺上摔在了地板上,她還來不及有別的舉措,一隻穿著鞋子的大腳橫空落下,頓時將地上的蛾子踩扁,當腳抬起,桔年只看到一小灘令人作嘔的漿液,還有半邊殘缺的翅膀。它活著那麼艱難,死卻如此輕易,甚至沒有掙扎的機會就在別人輕輕一腳之下喪了命。這就是生為蟲子的悲哀。

  桔年心中一怮,抬起頭看了下腳的人一眼。

  「怎麼,你心裡不爽?」那人問她。

  桔年低下了頭,緩緩搖了搖,「沒有。」

  她鬥不過也不想跟那人鬥,沒有這一腳,蛾子早晚也是要死的,它是個殘缺的怪物,然而陽光已經全然灑在它身上,它試過了,是否死而無憾?

  一腳踩死蛾子的人叫戚建英,是她們這個監室裡「資格」最老的犯人。戚建英長得高而肥壯,聽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個苗條姣好的女人。8年前,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庭婦女的她聽聞自己經商的丈夫出軌之後,操著一把尖頭的水果刀找到了姦夫淫婦的愛巢,敲開了門,冒著比她強壯數倍的丈夫打死的危險,硬是頂著男人的拳腳,一刀一刀的捅進了她恨之入骨的那兩人的身體。當那對狗男女倒下之後,戚建英一身是傷的坐在血泊裡打了報警電話,據說員警趕到的時候,她握著刀,嘴裡帶著欣慰的笑。

  丈夫的情婦死了,可那個男人卻在醫院被九死一生的搶救了過來。戚建英被逮捕,法庭念在事發前她丈夫對她多次進行殘暴的家庭暴力,給她判了個死緩。進了昌平女監後,第三年才摘了死緩的帽子,改了個無期,就算她還能爭取再一次減刑,等待她的也是漫長的監禁,她現在已經四十多,二十年後就算可以出獄,也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婦,一生已經算是葬送。戚建英入獄後也性格大變,古怪而暴躁,誰都怕她三分。

  同樣是犯人,在監獄裡也是分三五九等的,除了刑期不同之外,不同的罪名待遇也有所不同。在女子監獄裡,最讓人畏懼的通常是殺人犯,如戚建英這種,她心夠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刑期又夠長,誰她都不怕,其他的人在她手上吃了啞巴虧也只能認了。僅次於殺人犯的是搶劫、販毒、拐賣罪等,也是狠角色居多,經濟犯、盜竊犯之流又再次之,最最末端被人欺負看不起的就是賣淫罪。平鳳就是因為賣淫被抓進來的,吃的苦頭比誰都多,桔年雖也是「新收」,看起來又文靜,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搶劫犯,摸清底細之前多少忌憚著點,欺負也不至於太過,日子竟比平鳳她們好過一些。

  像別的老犯人,凡事占點小便宜,髒活累活丟給「新收」幹,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還有更最不堪的「齷齪」讓許多出獄的人難以啟齒——監獄裡沒有男性,有人說,飛過的蚊子都是公的,那些個正當年的女人,尤其是刑期長的,必須忍受生理和心理上的寂寞難耐。有些女犯雙雙對對假鳳虛凰的湊在了一起,也有不願意的,那些弱勢的,新來的免不了要受欺淩。桔年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在黑暗裡睜著空洞的眼,有時就能在平鳳的哭泣聲中聽到戚建英的喘息,扇耳光的響動,肉體摩擦的聲音,還有平鳳事後壓抑羞憤的嗚咽。

  那段時間,平鳳的臉上常是鼻青臉腫,鋪位也被強迫換到了戚建英的下鋪——只有新來的和地位低下的犯人才會睡在下鋪,因為監室裡窄得只剩一條走道,吃飯、睡覺、做手工勞役活經常都是在床上,下鋪往往是一片狼藉。桔年知道,每天夜裡醒著的並不止她一個人,同監室的人大多看在眼裡,不過都被打怕了,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就是在暗處看好戲。獄警對這些事情也見怪不怪了,只要不捅出大簍子,幾乎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特別是對戚建英這種老犯人,耍起狠來獄警都不願意招惹。

  桔年同情平鳳,但是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拯救誰?隨著入獄時間的增長,很多人也看出了她這個「搶劫犯」是黔之驢,沒有什麼招式,紛紛開始把她踩在腳下,她吃的耳光也越來越多,誰又來同情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樣,鮮少有天性兇殘的女人,女監裡的人或為情或為財或逼於無奈,大多經歷了難以想像的苦難,而監獄就是個苦難熔成的煉獄,它會消磨一個人善良的天性,變得麻木而冷酷,做不出食肉者,就只能是別人的口中餐。也無怪乎有人說,監獄是把好人變壞,把壞人變得更壞的地方。

  桔年想,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對這一切麻木吧,5年對於一個18歲的女孩來說,比一輩子還長。然而,當入獄兩個月後的晚上,她再次聽到了暗裡戚建英對平鳳的淩辱和毆打,那一次,比以往下手都狠。也許戚建英厭倦了平鳳,也許平鳳的「伺候」讓她不滿,拳頭落在肉身上的悶響在寂靜裡令人膽戰心驚,隨後,桔年甚至聽到戚建英把平鳳的頭按著往牆上撞的聲音。一個賣淫女,被打死在監獄裡,並不是一件驚動人的大事,桔年聽說過,以前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她明白她不該多事,然而當她閉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分鐘後,還是沖到窗前,大聲的喊肚子痛要上廁所,終於喚來了不耐煩的值班獄警。

  平鳳撿回了一條命,留下額頭上暗紅的一個傷疤,桔年的舉措卻是既違反了監獄管理條例,又擾人清夢,觸怒了不少犯人,尤其是戚建英。後來的苦楚她很少願意去回想,她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只知道閉上眼睛,明天還是會來,她還是要面對那永遠完成不了的活計。她跟平鳳一樣年輕,卻比平鳳更清秀更乾淨,早是不少女犯覬覦的對象,而她異於年齡的沉默讓她們觀望不前,終於,戚建英看透了她也只不過是個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吞的主,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後的一個晚上,她爬上了桔年的床。

  桔年在戚建英肥碩的身軀下掙扎,每一個動作都換來戚建英的迎頭毆打,監室裡的其他人都裝著打起了鼾,她的反抗像溺水的撲打般越來越弱。從林恒貴到韓述,還有現在的戚建英,難道這是她逃不過的噩夢?

  那天晚上,整個昌平女監的獄警和犯人都聽到了那聲響徹靜夜的嚎叫,當值班獄警狂吹著口哨,在刹那間的燈火通明中趕來,打開她們監室的門,只看見滿臉是血的戚建英發瘋似的朝桔年的身上踢打,桔年像煮熟的蝦米一樣緊緊蜷成一團,一聲不吭,嘴裡死死咬著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是戚建英的整個左耳。

  獄警分別抬走了這兩人,地上有兩大灘的血。

  桔年在病床躺了將近三個月,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那麼久,在昏迷和清醒邊緣的那些日子,她隱約知道監獄已經向她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單,但是沒有人來看過她,她也不期待任何人來。也許這一次,就死了吧,孤單的最後一條毛毛蟲,她死了,在另一個天地裡,會在花間遇見幸福的巫雨。

  可是她死不了,監獄醫院低劣的救治條件居然撿回了她的一條命,清晨,她無比清醒的看到了枕畔灑著的陽光。

  巫雨,你現在還不想見我是嗎?

  死不了,那就好好的活。她聽見巫雨在冥冥之中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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