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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桔年還來不及搭話,就聽到了兩聲汽車喇叭的聲響,循聲看去,停靠在財叔商店不遠處的那輛車不就是韓述的斯巴魯嗎?韓述看見她們,笑著探出頭揮了揮手,方才還學小大人裝淡定的非明就像一隻歡快的喜鵲一樣朝韓述飛去。

  桔年遲疑了一會,只得跟了上去。她走到車邊時,非明已經湊在韓述的身邊韓叔叔長,韓叔叔短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頭上醒目的蝴蝶結在清晨的風中搖啊搖的。韓述看起來聽得很認真,眼睛卻不時的朝桔年的方向瞄。

  「姑姑,韓叔叔說要送我到學校去!」非明大聲說,話語裡還透著激動和自豪。上小學後,除了生病,還從來沒有人送她上過學,更何況是開著酷斃了的車子的酷斃了的韓叔叔。

  「呃,我覺得……你要是送她到學校,再折回去上班,應該趕不及了吧。」桔年慢吞吞的說,她摸了摸非明比頭還大的蝴蝶結,「非明,謝謝叔叔。但是你不能讓叔叔遲到。」

  非明抑不住一臉強烈的失望之色,桔年移開眼睛。

  韓述忙說:「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是在外邊辦事的,送了非明再去,正好順路,對了,我辦事的地點跟你上班的地方也很近,上車吧,我送你。」

  這廂非明已經迫不及待的坐進了車裡,拍著身邊的座位連聲說:「姑姑,上車,我們一起啊。」

  「是啊,我們一起啊。」韓述重複著非明的話,「我們」、「一起」,聽起來就像一家三口,這話裡背後的曖昧讓韓述感覺到異樣而心動。

  「不了,我今早也要出去辦事,正好不順路了。非明,路上要聽話。」桔年拗不過非明,只得對韓述說了聲,「麻煩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甚至沒有看著韓述。韓述失望了,車裡的小姑娘仿佛跟他心靈相通。

  「姑姑,上來嘛,上來嘛。」

  這孩子,儼然自己就是這車的主人了。

  桔年笑著跟非明揮手道別。

  「姑姑,你去辦事韓叔叔也可以送你啊,你搭公車去比這更好嗎?」

  桔年說:「姑姑搭神六去。」

  韓述的車子載著非明遠去,最後,只餘非明頭上蝴蝶結的那一抹紅在桔年眼中招展。先前她似乎還聽到韓述很有紳士風度的稱讚非明的打扮相當之「酷」,非明聽後喜不自禁。韓述總是知道在恰當的時候讓一個女孩子心花怒放,也許長大後退去了少年時生澀彆扭的他更是如此,風度翩翩,能言善辯,各個對年齡階段的女性殺傷力都不淺。

  在獄中,桔年拒絕了一切別人捎進來的物件,唯獨留下了羽毛球場上那張四個人的照片。那張照片陪伴她度過了那三年裡最陰暗的日日夜夜,照片的背面是韓述的筆記——「許我向你看,1997年」。這已經是那個男孩所能做的,最深切最無望的表達。

  桔年問過自己,面對韓述的糾纏,她是否心動過,一點點也罷。

  有嗎?

  沒有嗎?

  正值花季的少女,面對韓述那樣一個男孩的青睞,雖然他蠻不講理,雖然他胡攪蠻纏,可笑如斯,卻也純潔如斯。假如沒有小旅館那一夜的骯髒回憶和後來法庭上無邊的蒼涼,當桔年回憶起他,是否會帶著一絲笑意?而「許我向你看」,這不也正是她在心裡對小和尚默默念誦的一句話?韓述看著她,她卻看著小和尚,如何顧得上回頭?然而小和尚看的又是誰呢?

  現在桔年倒是常常在非明入睡後凝視著這孩子的面容,她總是期待著從非明的臉上看到自己渴望著的影子,然而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並且,這失望隨著孩子的漸漸長大而與日俱增。

  非明長得太像她的生母。

  她漂亮、好勝、易敢、執拗、虛榮。

  桔年沒有辦法從非明那裡找到似曾相識的熟悉,透過那張小小的臉蛋,倒是時候顯現出另一張美麗的容顏,那容顏的主人克制著眼裡的淚水,咬著牙說:說好了一起走,他答應過的,就不能改了!

  遺傳的力量是多麼匪夷所思。

  作為一個犯人,最期待的時刻有兩個。一是上頭有人檢查或外來人員參觀,這時獄警就會讓大家放下手頭的活計,或看電視,或在操場上進行文體活動,或在圖書館看書,這時,檢查或參觀的人就會滿意的感歎:現在犯人的日子還真的挺人性化的。而囚犯們也確實因此偷得浮生半日閑。除此之外,就是探監。探監對於一個囚犯來說,是「期待又怕受傷害」的一件事,一方面,這以為著能和自己的親戚或是友人見上一面,在暗無天日的生涯裡,這是沙漠中的甘霖;然而,另一方面,伴隨著探監而來的,常常是死亡、離異、分手的噩耗。

  三年裡,桔年並不期待別人的探視。爸媽是不會來的,她知道,她的所作所為讓謝茂華夫婦蒙上了畢生難以洗刷的奇恥大辱,說真的,要是爸媽真的出現在她面前,桔年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寧願做一隻鴕鳥,既然見面只會讓大家感到難堪和痛苦,那還不如不見,就當她死了吧,也許在她爸媽心中,早已這麼認為。

  提出過探視桔年的有蔡檢查官、韓述的同學方志和,她甚至還收到過一張詭異的電匯,上面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額,獄警讓她簽字,讓監獄負責暫管,桔年沒有簽,也拒絕見以上的任何一個人。她唯獨接受了一次探視——在監獄的第二年,請求探視桔年的人,是陳潔潔。

  桔年一夜未眠。她不想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可陳潔潔不一樣。拋開愛恨恩怨的原因,陳潔潔是見證了那段歲月的一部分。彼時桔年已經在牢裡700餘天,黑暗裡舊時種種恍若一夢,她無數次伸出手,抓到的只是虛空,她需要陳潔潔活生生的在面前,證實那些經歷的真實存在。就像桔年曾經拿起過圖書室的剪刀,想要剪取那張四人照片的剩下兩人,只剩下她和巫雨。但是她最終沒有這麼做,她剪不斷那些凝望的眼神,剪不斷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相握的手,剪不斷照片背後千絲萬縷的糾纏。

  她想看一眼陳潔潔。因為很多時候,她恍然覺得,陳潔潔就是她,她就是陳潔潔,她們是鏡子裡的兩面,相悖,卻又相通。

  下部 第三章 說好了,就不能改了

  「說好了一起走,他答應過的,就不能改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陳潔潔坐在昌平女監的探視室裡。照例她背對著緊閉的大門,和桔年面對面的坐在綠色油漆斑駁的長桌兩端。負責看守的女獄警百無聊賴的玩著自己的手指甲。兩個同齡的女孩,曾經在同一張課桌上度過苦讀的歲月,然而隔著太過狹長的桌子,隔著兩年的光陰,她們在第一秒認出了對方,卻仍然感覺到陌生。

  陳潔潔沒有問那句「你好嗎?」也許她已經察覺到這句話的虛偽,也許她知道,坐在桌子另一面的應該是她自己,命運的翻雲覆雨擅自改變了她們的位置。大好年華葬送在鐵窗之中,如何會好?可是時至今日,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已經喪失了改寫的能力。

  「我求過他的,火車就要開了,還有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我們就可以遠走高飛。他說過要帶我到他祖輩生活的地方去,他還說,在那裡,他會給我一個新的生活。他答應過我的,怎麼可以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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