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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潘希年仰望著姐妹宮那如同傾潑而下的星空一般的穹頂,悄悄地流下了眼淚。

  只是她不知道,這淚水並沒有躲過費諾的眼睛,他抬起手又放下,把微微顫抖的手,藏在了身後。

  他們一直逗留到宮殿閉館,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臨走前潘希年買了一本裝潢精美的書,上面全是西班牙文,胡安娜說,這是一本當年這個王朝的詩人和貴族留下的詩集,摩爾人的詩集。

  於是在晚餐桌上,潘希年央求胡安娜隨便讀上一首——她尚未從初訪赭城的迷戀中蘇醒,任何關於它的故事都讓她迷戀。胡安娜欣然同意,翻開一頁匆匆看了兩行,笑了:「看齊啦都是情詩,可惜眼下我們四個,都是單身的人。」

  夜色已經悄然降臨這個城市,遠處山頂上的赭城也披上了霞光,燈光還未亮起,只有一點夕陽血紅的餘色侵染上牆體。她安然矗立在那裡,如同一面金紅色的旗幟。

  忽然何塞說:「對了,費,希年,我能不能問你們一件事?」

  不知道這是在賣什麼藥,費諾先點了點頭:「當然,何塞。」

  他卻看著潘希年:「我知道這可能不太合適,也許是很不合適,不過……你們是情侶嗎?」

  費諾像是被徹底問住了,一言不發;潘希年也不說話,反而看向費諾,看來是要固執地等到他的答案,但她心裡又知道,這個答案早已註定,根本不需要期待。

  「我們甚至不住一個房間。」

  何塞是外國人,並不熟悉中國人的太極和以退為進,他覺得費諾根本沒回答他的問題:「那有怎樣,這不說明什麼。」

  胡安娜低聲叫了一句「何塞」,約莫有點勸阻的意味;他卻不理會,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希年:「我不熟悉你們表達感情的方式。如果我冒犯了你們,我很抱歉,但……呃,讓我這麼說吧,胡安娜提過,現在你們生活在一起?」

  費諾這時才微微頷首:「是……」

  眼前的青年的雙眼幾乎在同時黯然了,但是費諾又說:「她是我老師的女兒,現在我照顧她,所以我們一起生活。」

  這個答案又立刻給了何塞希望,他抬起眼,追問:「這說明什麼?」

  「說明我們住在一起,但不是情侶。」這次開口的是潘希年,快速又略顯生硬地接下了所有的話,「你要問的問完了,我們可以換個話題了嗎?」

  何塞完全沒有注意到潘希年的僵硬,竟開心地一抬手,轉臉對胡安娜說了句西班牙語,語調又一次輕快起來。

  胡安娜並沒有急著讀詩,而是和潘希年一樣,眺望著遠處宮殿的輪廓,說:「希年,關於赭城,有很多很多的傳說。但是大多是關於陰謀政治甚至死亡,和愛情相關的太少了,我想大概是對於末代王朝來說,愛情實在是太無足輕重。不過我倒是聽我朋友提起,本地的年輕男人,要是有了心愛的姑娘,就會帶她在夕陽落山的時候上赭城。那裡有一扇被譽為『通往天堂之門』的窗子,只要站在窗前一起看向遠方,就能永遠幸福。姑且不論真假,也算是為這個鮮血和眼淚浸透的宮殿的一點美好的粉飾吧。費,你這麼喜歡這裡,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傳說?」

  最後一句毫無預兆地換成了德語,她含笑望向費諾。費諾在她注視之下,終於點了點頭,也用德語說:「我覺得那裡的窗子都很美,每一扇都值得駐足停留。你說呢?」

  她笑得微妙:「哦,別和我說這個,和我說沒用。」

  何塞迷惑地看了他們好一會兒,終於抗議:「怎麼說起德語來了,這不公平。」

  他們在赭城夜色的陪伴下吃晚飯,吃飯時有人在遠遠地彈著西班牙吉他,纏綿的悠遠的調子,聽起來像情歌。就是在這樣的樂聲中,胡安娜開始念詩了:

  當他飲的酒
  使他醉夢沉酣
  連打更人也合上了雙眼
  我膽怯地走到他身邊
  好比一個人想要靠近
  卻又假意流連
  我輕輕接近他
  猶如一個夢
  那樣難以察覺
  輕盈好似一聲喟歎
  我親吻他的咽喉——潔白的珠寶——飲他濕潤的紅唇
  就這樣和他度過一晚
  甜蜜地直到黑暗也微笑起來
  露出黎明的皓齒

  情詩猶在耳側,潘希年情不自禁地去尋找費諾的目光。原來她悄悄做過的一切,早已寫入前人的詩句裡,那詩歌的開頭她已經熟知,卻不知道是不是有走到結局的一天。

  晚風裡花的香味濃郁起來,蓋過食物的味道,熏人欲醉。仗著胡安娜正在念詩,而何塞和侍者商量甜食,潘希年暗暗一笑,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量和勇氣,在桌布的掩護下,她伸出腳,滑向了費諾那一邊。

  初初碰上的那一刻,費諾一震,猛然抬起目光看著她,眉頭卻皺了起來,滿臉的不贊許和就此打住。他的腿要往後退,感覺到這一點的潘希年臉色一僵,卻不肯放棄,索性任腳背輕而狡黠地,掠過費諾的腿骨,緩慢地如同在巡視一片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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