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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Chapter 14

  故園

  大浪拍上船身,船艙裡也難免一陣震動。潘希年自半夢半醒的幻境裡猛然驚醒,一抬眼,只看見灰濛濛的天空暗沉沉壓住白茫茫的浪頭,四周的航道也再看不見別的船,他們這一船人是這曖昧天氣下唯一執著地渡客。

  儘管船艙內開著暖氣,潘希年還是畏懼寒冷一般更嚴實地把自己裹進大衣的深處,手套和圍巾抵擋不住內心的寒意,讓她的手腳始終冰冷蒼白。

  自那一晚與費諾共舞又不辭而別離開T城至今,潘希年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時間早在那個夜晚便不再重要,白天和黑夜渾渾噩噩交替著,但也僅此而已,當她終於失去一切偽裝得力量決心逃離,潘希年才發現現在的自己甚至不再害怕讓費諾失望。

  這恰恰是她之前的最害怕的事情。

  是的。他害怕讓他失望。早在還失明的時候,她曾經暗自許願,只要能重見天日陪在費諾身旁,她願意做天底下最好、最乖巧、最溫順的人,絕不忤逆費諾的一切願望,絕不讓他對自己有絲毫的失望,然後,她要陪著他,看著他,直到這茫茫洪荒能給她的最後一刻。

  就是這個支撐著,忍耐失去至親的痛苦,忍耐孤獨和黑暗,忍耐對未來手術的不安惶恐,忍耐離開他獨自生活,甚至忍耐和一個並不愛的人交往,然後傷害對方和自己——只因為費諾說,你們在一起很合適。她幾乎都要放棄了,想,那就永遠只作為你老師的女兒、你眼裡的小姑娘吧,只要能永遠在一起,只要不和他分開。隨他覺得她和誰在一起合適,只要他這麼想,她就如他所願。

  誰知道他還是牽起了自己的手,和她跳了一支舞。

  至今潘希年依然能記得那些微妙的觸感:他的臂彎攬住她的腰,手指穿過她的手指,如此溫暖而有力;他帶來的旋轉如同一陣疾風,引領自己進入一個未知的狂喜的世界,令她眩暈令她顫抖,再沒什麼能比和他肢體相觸的這一刻更重要的了,皮膚如同過了電,心底悄悄躥起火苗,接著,這火苗終是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那支舞快得只有一瞬,費諾就停了下來。潘希年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她能聽得見牙齒打戰的聲音,然而熱血沸騰,冰火兩重天。

  她仍眷戀地試圖抓住費諾的手,他卻輕輕抽開了。這個動作讓潘希年清醒過來,心口的溫暖依然徘徊不去,她有些怯怯地抬起頭,想看一看他的眼睛,想找一找是否能有一絲迷戀和不舍。

  費諾始終是微笑的,看著她的目光還是如同在看一個年幼的女孩子:「當年牽你跳舞的時候,你只有我腰這麼高一眨眼已經是大姑娘了,去和雲來跳舞吧,他在等你。」

  潘希年眼前一陣模糊。在定了定神之後,她發覺自己居然笑了:「只要是你的願望,我一定如你所願。」

  可是潘希年還是食言了,這一舞後,她再沒辦法如他所願地和雲來若無其事做一對小情侶。這個想法本身都讓他窒息,她轉身逃開了。

  想回家。

  這個念頭是在離開T市的幾天之後忽然闖進腦海的。

  從舞會上和雲來不辭而別之後,潘希年匆匆回到宿舍,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就直奔火車站,買了最近一班的火車,去一個自己從沒有去過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過這麼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個城市的念頭,事實上恰恰相反,這是她眷戀的城市,因為生活在這裡的人。這並非故鄉,如果不是因為船難,她也許永遠不會生活在這裡,但這裡已經是她的第二故鄉。

  火車離站的時候潘希年發現自己哭了,這是自重見光明之後就被小心收藏好的淚水,可是淚流滿面的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

  潘希年是在中途下車的,沒有任何目的性,也對那個小城毫無所知。

  那是一個秦嶺腳下的小城,潘希年到達後倒頭昏睡了一天一夜,又被過於充足的暖氣熱醒。她昏昏沉沉地推開賓館的窗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那蜿蜒橫亙的秦嶺山脈。

  潘希年出神地遠眺翠色尚未凋盡的群山許久,眼前浮現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那無窮無盡的藍色,看不到邊際。晴天裡水天盡頭的粼粼波光,陰雨下白沫飛濺的巨大潮頭,日出日落時那濃郁的金紅……她幾乎可以聞到空氣裡那熟悉的鹹味,也能感受到拂面而來的濕潤的海風,她已經知道這次漫無目的的遠行的終點——她要回家。

  潘希年踏上了歸程。

  先是搭火車來到最近的大城市,再搭一班飛機,潘希年終於回到了她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城市。踏上故鄉的土地的時候,陰沉的天氣落入眼簾,但始終陰霾而不安的心情,卻又在同時稍稍被安撫了。這是她熟悉的地方,看顧著她的出生和成長,也是始終包容她的地方。

  潘希年沒有任何猶豫地登上了輪渡口那被浪打得東搖西擺的輪渡。

  潘家的房子在離主市區還要搭半小時渡船的小島上。這是艾靜挑選的地點,又由潘越親自設計,依託著島上平緩的小山,正對著大海,有一個種滿各種茶花的花園。

  在無數個漆黑的夜晚,潘希年都回到這個兩層樓的小房子,回到四季鮮花似錦的花園,仿佛只要再睜開眼,她推開房間,爸爸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見自己回來,就揚起聲音對畫室裡面的媽媽說:「艾靜啊,希年回來了,可以吃飯了。」

  但睜開眼睛意識清楚之後,她還是在別的城市,耳旁的笑語,不過是夢裡徘徊不去的舊影罷了。

  事實上,動完手術恢復之後,費諾曾經陪著她回過一次老房子。當時同行的還有家裡的會計師和律師,他們陪她回來處理父母留下的遺產。潘希年幾乎是在踏進房子的一瞬間就昏了過去,然後急劇地嘔吐,進而高熱,幾天之後她在醫院醒來,看到身邊的費諾,第一句話是:「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求求你把房子處理掉吧。」

  可是費諾並沒有這麼。他耐心地等潘希年痊癒,然後找來律師處理完畢遺產手續,封存好房子並委託人定期打理花園,就帶著潘希年離開了。

  她後來再沒有回來過。即便是痊癒之後回到原來念書的大學,離家不過一兩小時的車程,也從來沒有回來看過一眼,後來再次被費諾接回T市,離家就更是千里遠了。

  離開家的那一天,費諾把鑰匙交到潘希年手裡,對她說:「家的鑰匙。你總是有回去的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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