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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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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把鑰匙正靜靜地躺在掌心,她握得這麼緊,反而連金屬戳過手心的疼痛也感覺不出了。 輪渡即將到站的鈴聲把潘希年從慢慢的回憶里拉回來。她朝著窗外一眺,已經能很清楚地看清小島上的建築物了。 船靠岸之後,萍水相逢而暫時同濟一舟的人們迅速各奔東西,只留下潘希年一個人在碼頭上踟躕良久,才鼓起勇氣,慢慢沿著環島的步行道,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時分的海風像刀一樣刮在臉上,但潘希年並不覺得疼痛。很多知覺都隨著離家益近而漸漸模糊,心跳和情切壓倒一切,她越走越慢,越走越遲疑,走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更多的回憶比眼前的大浪還要洶湧地打上心頭,毫不留情地觸及每一個最細微的角落。這讓她無處可逃。 她熟悉這島上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她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她知道春天如何來臨,秋天如何走遠,她記得公園裡的花木,也熟悉圖書館的陳設;常去的餐廳就在街角,依然亮著燈火,卻再也不能挽著父母一路談笑著進去吃完飯;相熟的親鄰友人也相去不遠,她卻因為無法正視他們憐憫的目光而斷了往來…… 念及此,潘希年面無表情地裹緊圍巾,繼續頂著風,一步步地走向故園。 當熟悉的鐵欄杆出現在視線盡頭時,潘希年再一次停了下來。秋天的花園草木凋敝,一些冬茶的品種雖然隔著圍欄次第開放,但沒有了愛花的女主人的精心照顧,總是顯出懨懨的下世景象。 潘希年出神地凝望良久,仿佛如此就能在花草叢中看見那個愉快安然忙碌著的身影。又一陣北風吹過,連那一點模糊的幻影都被攪碎了。 不常用的鐵門早已經生了鏽,開門的時候吱呀一響,恰如一聲無奈的長泣。走到近前,潘希年才看清母親生前最鍾愛的花園如今已荒草萋萋,名貴的茶花邊上雜草都已荒蕪,但那些嬌貴的植物反而還堅強地綠著。潘希年不由得俯身下去,徒手想把那些草拔乾淨,很快手心被磨出了血痕,那些無處不在的雜草依然頑強地紮根在土裡。 她默默咬牙堅持,直到天色暗到無法看清五步之外的景色,才不得不停下。可對於家而言,很多時候,視力是並不重要的。 是的,不需要看,潘希年也知道父親親手為她搭的秋千在花園的東南角,小時候爸爸幫她蕩秋千,每次秋千帶著自己回到爸爸懷裡,他就親一下自己的額頭,笑著叫一聲「乖女兒」,又鬆開手,讓她飛到更高的地方,任由她又是尖叫又是歡笑。她其實並不害怕,因為早就知道總是要回到爸爸的懷裡,讓他的親吻落在額頭,胡渣刺得她額頭直發癢,而這樣親昵地叫著,乖女兒,乖女兒。 秋千架邊的石子路一直通向爬滿紫藤的花廊,春夏之交的夜晚她在滿是藤花香氣的廊下打瞌睡,媽媽坐在一邊慢騰騰地搖扇子,她和爸爸在說什麼?不記得了,就記得自己聽著笑個不停,笑著笑著,又睡著了。 還有房前的空地,可以曬書、曬被子,擺出茶台喝茶、打牌,父母的朋友很多,週末的下午永遠是那麼熱鬧。搬入新家的那一天,家裡來了數不清的客人,她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好像是一尾矯捷的魚……後來開始跳舞了,媽媽穿著玫瑰紅的裙子,彎下腰帶她慢悠悠地轉著圈,直到另一個人接過手,說,來,我們接著跳。 一直影影綽綽的臉奇異地清晰起來。潘希年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看清過存留在幼年記憶裡驚鴻一瞥的那張面孔,屬於青年的端正又英俊的面孔,漆黑的、明亮的眼睛,看著她,微笑著伸出手來。 是費諾。 原來在這樣久遠之前她已經見過他。八歲的自己,二十歲的費諾。遠遠早於幾天前的那支舞,他們已經跳過舞,亦遠遠早於十四歲時她在自己樓下看見二樓窗邊的費諾,他們已經見過。 在一切變故和苦痛都尚未發生的最初。 潘希年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難怪他說,你已經從只有我腰那麼高的小姑娘長大了。原來時間在不經意間開了這樣一個玩笑,到底還是錯過了。 進門之前,她的手一直在抖,鑰匙許久都對不上鎖眼,反復了好幾次,才把房門打開。她本以為自己會像上次那樣無法忍受,但一推開門就是一陣清冷的塵土氣撲面而來。伸手去摸燈,房間還是暗的,大概是太久沒人住,斷了電。 一片黑暗反而讓她鎮定下來。看不見就不必觸景傷情,記憶也能回潮得慢一些,潘希年甚至有些慶倖這是黑暗之中了,一切都是寧靜而沉默的,她的恐懼和悲傷也被暫時壓制住了。 像是又回到失明的時候。潘希年摸索著,按照回憶慢慢前行。樓梯的扶手上落滿了灰,她也並不介意,腳步輕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她索性閉上眼睛,輕聲說:「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回答她的只有靜默。 自己的房間閉著,但沒鎖,一扭就開了。她摸到書桌和書櫃,也摸到梳粧檯和裝飾櫃,一切都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潘希年來到床邊,無聲地撲了上去。 床鋪間早就沒了熟悉的陽光的味道,洗衣粉的香味也散盡了,有的只是這個已經死去的房子裡無窮盡的灰塵味,潘希年的臉緩緩蹭過枕頭,手指擰住床單的邊緣,慢慢地,枕邊就濕了。 她在所有人包括費諾面前裝出笑臉來,又在別無旁人的地方悄悄哭泣,人前偽裝得這樣完美,暗地裡整個人都被拉扯成兩半,卻還是堅持著。潘希年想起向費諾許下的再不哭泣的諾言,那何嘗不是一次次地被打破呢?說到底這還是軟弱的自己,以為不再哭泣就能強大起來,可實際上只要孤身一人,她依然是當年那個眼盲之後孤立無援的潘希年。 這讓她又一次悲慟起來,或者說潘希年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她知道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費諾也知道,費諾要把這根源斬斷,而她卻依然頑固地想攀住最後一點希望。 他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有求必應,無不盡其極。他保護她,支持她,鼓勵她,把她從最深的深淵里拉出來,在她最痛苦、最需要的時刻也絕不放棄,但唯獨有一樣,他不給她。 就好像某一天她乘酒醉鼓起一切勇氣抱住他的背,他也只是說,希年,就算是迷戀,也是暫時的,你值得更好的。 然後毅然轉身,不給她一點希望和機會。 無聲的哭泣讓潘希年整個人都變得昏昏沉沉的,湧上來的也不知道是睡意還是眩暈,她覺得大腦一片混亂,所有的思緒都斷成亂麻。然而就算是這樣的時刻,無數雜亂的片段裡,依然有費諾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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