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階梯(6)_葉正聆

六

　　他說：「青島先是被德國人侵佔，又被日本奪取，之後還被幾個軍閥割據，它的本質未曾改變過，現在過了這麼久，這裡依然是市容整潔、碧海藍天的青島，因為渾然天成的背山面海地勢是無論誰也沒辦法改變的。」

　　在離開青島前的一次飯桌上，她看著熱情的青島人向他們的遲老大敬酒，他在她耳邊說:

　　「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都在相互利用，除了你我之外。」不擅長喝酒的遲永在眾人面前醉倒在小漣懷中，但是她沒有驚恐，她看到他的眼睛有點濕潤，她不知是誰讓誰感動。他們是一起回上海的，臨行前，當她主動說出「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時，她已經明白了青島之行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他說，如果他擁有如《蝴蝶夢》裡那位不知名女主角所希望得到的那個能裝載記憶的瓶子，他一定會把那夜的所有記憶裝進瓶子裡去，永遠封存，不會輕易打開。

　　在來青島前，她以為他像一隻野鶴，尋找著別人找不到的自由，「何天而不飛」。現在，他們就這麼朝夕相處，短短一個星期，他已經對別人說她是他們的「弟妹」。他為她安排了位於海邊的一套房子，他總是很晚才離去。陽臺很美，外面的風景也很美。憑欄之時，她有些微的遺憾，因為這個精緻陽臺不是她的，這個城市只是她的小歇之地。而誰知道明天她會在哪裡？

　　最後一天，他喝醉了，證券公司的同事們扶他回房，他們走後，她就留在房裡陪著他。電視機裡放著蕭薔演的電視劇，但她看不進去。

　　半夜裡，他醒來，看到心情不安無法離去的她依然眨著大眼睛，微笑地坐在一邊看著自己。他起身說：「你累嗎？如果不累的話，咱們再去看看大海吧！」

　　於是，他們走出賓館，驅車來到深夜的海邊。

　　他說：「有一個人告訴我，對著大海許願再重複十八次，心願就會實現，你試試看吧。」

　　當時，她因為害怕心願太奢侈，而沒敢許願，只是天涯一孤鴻似的站在那裡。他們面對深夜裡看不清楚的海，看著隱約的白浪湧來，這樣執手相望，小漣的心已經無法裝作漠然。「我想我是海，寧靜的大海，不是誰都明白。心懷被敲開，一顆小石塊，也可以讓我澎湃。」他們邊唱著邊看著漸亮起來的天空，明白自己的感懷不僅僅是因為迷人廣袤的大海。

　　2、一九九八年秋天

　　回到上海後，他們頻頻通過QQ對話，她說他孤獨，他回答說孤獨才能靜心。

　　他說他是一九九二年大學畢業的，因為是外地戶口，所以無法留在上海。他不安于宿命，大學老師曾告訴他，如果當初莎士比亞和拿破崙都安於本分，那麼他們一個會成為羊毛零售商的兒子，而另一個只是農夫的後代。他前思後想，決定到深圳去賭青春，那時，房地產業是熱門行業，可他偏偏選擇投身陌生又驚險的證券業。剛踏入這個門檻，就趕上股票認購證在深圳瘋狂的那個夏天，遲永也意識到新奇事物的巨大吸引力。在深圳炒期貨，可以一個星期光著腳忙到沒空睡覺，炒過一段時間的恒生指數和標準普爾500，在最大的券商處安過營，被追殺過，被看輕過，也神氣地出入過深圳最高檔的娛樂場所。遲永和他的朋友經歷了短暫卻辛苦的期貨買賣。做得好，會感覺是人為之巧與天然之巧的完美結合，做得不好，則到處哀鴻遍野。期貨是一種投機取巧的買賣，但是在商業社會，投機不是罪過。幸虧他在這些交易中保住了自己，也把心理承受力和冒險意識培養了出來，而這兩者正是做好二級市場的必備素質。在深圳待了五年後，他回來了，用賺來的錢搞了一段時間行銷。現在覺得還是重新出山搞股票有意思，於是又投入了老本行。

　　他說她有點Fragile，她暗自承認，也不知道這Fragile女孩的生活中出現這麼一個男子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後續故事。在七月初七這個月影波光的東方情人節之夜，他們相談到天亮。他為她算生辰八字，說她有許多人生伴侶，但是如俞伯牙摔琴，沒有最知心的。在古北一個安靜的酒吧小房間裡，窗外是美麗的建築，他們關了燈，點起了兩根蠟燭，城市的月光溫柔無聲地照進來，與燭光交匯。雙雙邀月相坐，以周遭為苑，不管情與愛是否會扭轉乾坤。

　　他說著「為什麼我見過那麼多人，有感覺的卻只有你」和「相愛的人」之類的話語，讓小漣突然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廢墟，頭頂的天空有烏雲卻也有太陽，矛盾至極。遲永說著從前的艱辛和職業的無奈與風險，他握住她的手，讓小漣所有的感情都萌發出來。

　　他說：「對我來說，好的話，比誰都好，不好的話，則除了一個人之外一無所有，這裡面沒有概率可言，只有0和1的區別。每天三點過後就是忙碌不停的飯局，但是我更嚮往有安定溫馨的晚餐。」

　　看著瘦弱的他，小漣心中不禁如海潮般洶湧起伏，她似乎知道他為什麼迷八卦、愛抽煙了，那是他心靈找不到寄託的表現。他一臉苦相地說：「對於我們之間到底做什麼樣的股票，由你決定吧。」

　　人的某種改變很有冒險成分，但是保持現狀不做改變與做出嘗試，冒的風險程度是一樣的。在後來的日子裡，小漣平靜的生活多了一份牽掛，牽掛股市的動盪，更牽掛他。

　　某天下午，她請了半天假來到公司附近的股票交易所營業大廳。那天，她穿得很動人，米色休閒外套配上淡紅色海軍衫條紋和白色A字短裙，顯得娟秀清純。平時的她如果稍稍打扮，總會引來路人的回頭觀望。可是，現在在人聲鼎沸的大廳裡，人們看不見眼前美麗姑娘的身影，佈滿了血絲的眼睛裡只有牆上那不停跳躍的股價顯示幕，這才是此刻最有趣、最有挑戰性和吸引力的東西。小漣站在人群當中，仿佛來到了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的語言雖然簡單直接，對現在的她來說卻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原來，我在這裡那麼渺小。股市真有這麼大的魅力把那麼多人聚集在一起，絡繹不絕地有人進入大廳，它讓他們除了股票什麼也不去在意？」她想著想著，覺得自己渺小又孤獨，就離開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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