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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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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七 清晨 冬日的草原上沒有黎明,漫徹天地的雪芒即是冬天的光芒。 這個凜冽的清晨,空中依然黑霧彌漫,十口大鐵鍋隔開很遠的距離架在皇城外的原野上,蒙古軍卒們用布巾裹著臉往鐵鍋下堆著乾柴,旁邊是一袋袋的藥物。 那都、王狄、鐵笛以及大汗、汗妃和眾大臣在皇城門口掩著口鼻遠遠看著,也許這些日子他們習慣了謹慎地呼吸,呼出來的熱熱的呵氣比平時都少了很多。 看到乾柴全部放到鍋下,我翻身上馬對軍卒們大喊:「都撤回來——」蒙古軍卒們聽到命令,撒腿往回跑。 我頭戴蒙巾拍馬飛馳到第一口鐵鍋前,那都、王狄、鐵笛公主等人緊張地看著,我下馬朝他們笑了笑,然後把一袋袋的藥物倒入鍋裡。 十口鐵鍋拉開一百丈的距離,等我跑著把一口口鐵鍋裡倒滿藥物,額上已大汗淋漓。我喘息著剛要點火折燃著乾柴,突然看到一輛馬車從東邊而來,趕車的人竟是白小酌。我意識到什麼,沒有把火折扔到乾柴裡。 「哥——」白小酌用力揮著馬鞭大聲喊著向我而來,站在皇城門口的王狄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急忙向我跑過來。我和王狄幾乎同時來到馬車前,又同時看到了躺在車裡奄奄一息的解非。 「姨夫?你怎麼樣?」我心裡一凜,有種不祥的預感。 「老人家破解了毒霧,自己也中了毒。」白小酌哭道。 解非的雙目緊閉臉色鐵青,顫抖地拿出一張紙:「若兒,我不行了,這張紙……能幫你的忙。」我看了看紙上寫的二十八種毒物,笑著哽咽地說:「姨夫,這毒霧的確是藏毒。藏毒本來是容易解的,可裡面熔了波斯的鐸粉,會使它的毒性暴長,還有……你少辨了三味,南海的紫矸石、西域的烏陀藤和小尖嘴花根。」 「若兒,你是世上……辨香的……天才。」解非寬慰地笑了,然後對白小酌和王狄說,「你們走,我要看著若兒……為南京的香家……爭光,平了這場……災難!」 我豪邁地大聲道:「姨夫,有你老人家在我身邊,我一定平了它!」白小酌和王狄還要說什麼,解非把那張紙放在胸前閉上了眼睛。王狄央求道:「師父……讓我陪著你吧!」解非臉上極為平靜,仿佛沒有聽見剛才的話。王狄預感到什麼,不禁淚如泉湧,撲通一聲跪倒在馬車前。 我激動地顫聲說:「王兄,你不知道姨夫的心,這是香家的榮譽,比生死重要得多,你不是香家弟子不會明白,還是帶小酌妹妹走吧!」王狄明白了我的話,起身和白小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我走到一口鐵鍋前,點火折燃著乾柴,快活地大叫起來。 「姨夫,咱們開始了——」我拿著火把翻身上馬向遠處馳去,一次次點著鐵鍋下的乾柴,遠遠望去,鐵鍋裡開始冒出紅色的煙霧,向天上隨風擴散。 我看著十口大鐵鍋下的烈火,突然感覺自己是個做著開心遊戲的孩子,於是大聲吆喝著騎馬又折身回來:「姨夫,你看——」 我下馬大聲喊著走向馬車,陡見一張紙從馬車裡飛向空中。那張紙一直在姨夫手裡緊緊攥著,怎麼會突然撒手呢?我愣怔地意識到什麼,一步步向馬車走去。 姨夫安詳地死在車裡,臉上帶著寬慰的微笑。他在我的勝利中死去,也許這場毒霧讓他憎恨至極,也許是他沒有來得及和我說話,他居然沒有交代一句讓我照顧蓮衣的話。其實他不必交代,他知道我對蓮衣的感情,這個世上,我的情愛只給蓮衣。 想到蓮衣,我的心裡陡地憑添了無窮的力量,仿佛這茫茫的雪野中就有她的身影,有她充滿期望的眼睛。 「姨夫,你放心地走,我不會讓你失望!」我一把扯下蒙在臉上的布巾,向冒出紅色煙霧的鐵鍋一步步走過去。我彎腰拿起一根正在燃燒的木棒在鐵鍋裡攪拌,速度越來越快,最後達到瘋狂,一團團紅色的煙霧將我包圍。 良久,我扔了木棒向馬車走去,輕輕抱了姨夫走向皇城。我知道我的身後已是漫天的紅色煙霧,它們一定好看極了,因為它們正英勇地籠罩著那些黑毒,並將毒霧化為無形。 遠處的眾人看到了天上一紅一黑的較量,當漫天都是紅彤彤的霞彩時,天地之間的白色雪野和空中的霓虹交相輝映,成為這片草原上的奇觀。人們開始歡呼,並且迎著我奔跑過來。我走著走著,鼻孔裡慢慢流出兩道血線,可自己卻渾然不覺。人們驚恐地看著我的樣子。 鐵笛公主大叫:「林一若,你怎麼了?」我抱著姨夫感覺抱著一座泰山,突然眼前漆黑一片,腿一軟跪在地上,我奇怪地說:「天……怎麼黑了?」 第二四章 我被回憶驚懼得通身顫抖,蓮衣怎麼會雙目失明?我的眼睛怎麼會在治毒後看不到天光?兩個相愛的人將要走到一起,難道連命運也變得相同? 我記得我曾希望秦淮河是一面鏡子,不如意的時候可以看到臉上是哀傷還是苦痛。我甚至被父親逼著做過一個狀元的夢,在夢裡看著秦淮河因為我的誇官而喜慶、沸騰的光景。 作為當朝的新科狀元,我胸帶九攢紅花,騎著棕色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地被笙管笛簫的聲音簇擁著一路走來。我的眼睛看到了岸邊閃避的人們,他們驚異於我的瀟灑絕塵,驚異於我星眸之中那點睿智的柔火,而沿岸畫舫上風騷的娼妓則下作地看著我俊俏的模樣…… 我知道蓮衣失明是因為保護貞節的那一次撞擊,其實在我的回憶中,我失明的原因似乎和藍心月有關,莫非回憶欺騙了我?回憶也會欺騙嗎? 長久以來的回憶裡,我一直有被藍心月戳瞎雙眼的一幕,那時候,我曾擔心面對這種痛苦沉淪下去,因為我無法再見到我的蓮衣,如果蓮衣也被藍心月迫害,我到哪裡尋找?怎麼尋找? 回憶中的那一幕是何等的慘烈啊!那仿佛滔天巨浪般的疼痛,從藍心月尖利的指尖抵達了我的眼睛。藍心月真是一位不同凡響的女子,她的手來得太快,快得簡直沒有過程,沒有讓人可以躲閃的時間。那黑暗也來得痛快淋漓,它一下子就讓我體驗到了蓮衣那脆弱而悲傷的生命,原來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受到光明的,它就在我的眼睛背面,它在一個有著一腔愛戀的人心中。 如果我的眼睛瞎了,那一瞬間我應該是快樂的,因為蓮衣再也不會因為看不到我而自卑。那一瞬間我也是恐懼的,因為整個世界在眩目的爆炸之後黑暗下來,像一個無始無終、無頭無尾的空洞,而我的蘇醒,卻不僅僅像一條僵硬的蛇,在溫暖裡解除冬眠。 蓮衣瞎了,如果她讓我替她看一看那久違了的太陽怎麼辦?我分明使勁睜開了眼睛,眼前仍舊一片黑暗怎麼辦? 假若她因為失去光明而擁有了我,假若我因為擁有了她而失去光明,我該如何選擇?蓮衣該如何選擇?我們應該痛苦還是快樂? [1]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 夜 現在正是深夜,一輪皓月當空,而八天前的那個清晨卻有點不同尋常。 那天是初七,我在蒙古皇城外治毒的時候,蓮衣的父親死在我的身邊,而蓮衣也踏上了尋找我的路途。他們趕著馬車出城的時候,南京城裡正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霧,可是不管怎麼樣,沒有什麼能阻攔蓮衣尋找我的腳步。 蓮衣要感謝林再春,正是他說服了林蟈蟈和素兒,讓他們兩個一路照顧她前往草原。離別時刻,林蟈蟈擔心此去不一定能活著回來,也就是說即使林再春去世,他也未必能給父親行喪禮,便提前給林再春磕了三個響頭。林蟈蟈本是好意,林再春卻覺得提前受了喪禮不吉利,按著平常的脾氣,林再春定會把蟈蟈罵個狗血噴頭,可是當他看到兒子眼裡噙著淚水,只得笑著揚了揚手,然後轉身回了掬霞坊店鋪,他不敢看著馬車在大霧裡瞬間隱去,仿佛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他強忍著心痛站在店鋪的大門後面,直到大霧中清脆的馬鈴聲漸漸消失,老淚才縱橫在滄桑的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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