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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13]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 黃昏

  越往皇城飛奔,雪下得越小,但是風力絲毫不減。

  我和王狄老遠就看到一團團的黑霧伴著烏雲在皇城上空盤旋。王狄有姨夫的硼香避毒,我有世間獨一無二的麒麟香百毒不侵。我們一路疾馳到了皇城下,馬蹄踏過的竟是死去的軍卒、百姓的屍體。我的戰馬也許不願意聞毒霧和死屍的味道,踏了幾下碎步,再也不肯往前走。我下馬讓王狄去皇城通知那都王子,以便準備治毒所需的東西,自己則迎著大風向皇城東面一處高坡走去。

  隨著我的身形越來越高,團團黑霧開始在眼前飄浮,我不想因為剛剛聞了麒麟香的味道而喪失對毒霧的辨別,於是撕下一塊衣襟又搓了地上的雪捂在鼻子上。凜冽的寒氣讓我的大腦一片澄明,我似乎有預感,我將毫不費力地用聞香之法辨出毒霧的特性和來由。試問,這世間除了我林一若,誰會有如此的本領?誰敢誇下海口,在談笑間將這毒霧化成無形?我腳下踏過的是被毒死的軍卒、百姓,我不是觀音大士,不會起死回生,但我可以讓芸芸眾生不再被毒災威脅,讓他們像從前一樣安居樂業!

  我充滿信心地往高坡上走去,那都、王狄和鐵笛公主已掩著口鼻從皇城出來。那都和鐵笛公主不住地咳嗽著,他們擔心地看著我的背影。

  「林一若,你要小心啊——」逆風傳來鐵笛公主的喊聲,我的心裡感到一陣溫暖,我知道身後有三雙眼睛關注著我,擔心著我的生命,我沒有轉身,甚至沒有絲毫的停頓我的腳步,徑直走到高坡的極頂。

  大風將我的衣衫和頭髮吹起,黑霧從眼前掠過時像一把利刃劃過,我的眼睛在酸澀中有一種刺痛的感覺,它隨著心跳一次次紮進瞳仁,我下意識地想閉上眼瞼,但是又明白還不到時候。

  我站定在最高處,極力調穩氣息,片刻之後,鬆開掩著口鼻的手。那塊濕濕的布巾一直在我的手裡,我的手鬆開之際,它像斷了線的風箏,又宛若一片殘葉隨風飛去。

  現在該是閉上眼睛的時候了,按照我的習慣,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是我和這一種味道親近的時候,我慢慢閉了眼睛,長長地呼吸,把一團毒霧深深吸進胸膛,靜候它帶給我的感受。

  打開所有的記憶,都沒有這麼奇怪的感覺,一條條仿佛線蛇般遊走的疼痛,在五臟六腑裡糾纏,而一個個吐出的紅信裡噴出的既是千年凝成的玄冰,也是萬載煉就的天火。一個窄窄的胸膛,如何能夠承受截然相反的兩種折磨?你想用身上的熱血把玄冰融化,你的熱血會被冰凍;你想用與生俱來的憤怒把天火撲滅,你的信念會被燃成灰燼。我閉目寧息,冰天雪地中,額頭和臉上汗水涔涔。

  良久,我把閉在胸膛裡的毒霧吐出來,轉身向回走,身影一點點在高坡的橫脊線上縮短直到消失。我知道身後的這個高坡已經空空蕩蕩,就像我剛剛吐出毒霧的胸膛,因為突然之間的寂寥,響起了乾澀的咳嗽聲。

  [1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 夜

  入夜時分,我躺倒在皇城裡的大帳裡,我本是要回姨夫的蒙古包的,為了防止再出意外,王狄提議讓我離大汗和汗妃近些。

  自從搬到蒙漢城的工地,我還沒有回過這個專為大明欽差準備的大帳。我在一片漆黑中咳嗽,突然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我聽出是那都和王狄,急忙壓住喉嚨裡的痛癢。王狄撩開帳簾進來,打著火折之後點燃燭臺上的蠟燭,看到我痛苦地蜷縮在床榻上,關切地和那都走到我身邊。

  那都看著我的臉色,輕聲說:「安答,你怎麼樣?」

  我淡淡一笑:「我說過沒事,不會有事的。」

  那都又說:「你我盟過誓言,既然是一生的安答,就要說實話。」

  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於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就是渴了,喝點水就好。」

  王狄聽到我的話,把地上的火盆點著,在上面燒了一壺水。火盆裡冒出來的煙又讓我的咳嗽加劇,他急忙把火盆端了出去,然後轉身回來,坐到我的身邊認真地說:「說實話,你到底怎麼樣?」我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你應該問我……毒霧破解得怎麼樣?」說完,拿過桌上一張紙遞給他。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藥品、毒物的名字和分量。王狄看著看著不由愣了:「果然都是劇毒,怪不得這麼厲害。」

  我知道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急忙搖搖頭:「不,這是破解毒霧之法。」

  王狄驚詫地說:「我跟師父多年,這種東西也略通一二,上面所列的這些,碰都不能碰,很危險,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坐直身體正色道:「天亮之前我要十口鐵鍋,方上所列的東西有多少給我多少,別說皇城裡沒有,別打半點折扣。」

  那都走過來看著紙上的字跡,擔心地說:「安答……這麼危險的事,你還是……」我擺擺手果斷地道:「不要多說了,快叫人去辦吧,越快越好。」那都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王狄轉身出去安排解毒所需的東西,我看著他走後落下的帳簾,放心地笑了。

  那都真誠地看著我的臉色,動情地說:「安答,真希望你沒事。」我的心裡感覺很溫暖,笑笑說:「安答,你現在像個女人,心裡的事情總也放不下,這很不好。」

  那都聽了我的話顯得很開心:「安答,你知道我把你裝在心裡,我很高興,這說明我們的心是相通的。」那都說著話,從腰裡解下酒囊要遞給我,可能想到我的身體有恙,又把手縮回去。我知道他的這個習慣,他心裡高興的時候總是和朋友喝酒。我不想讓他擔心,更不想讓他不盡興,於是若無其事地伸出手:「幹嗎像如臨大敵一樣,我還不至於那麼嬌氣,來,喝酒。」那都喝了一口把酒囊遞給我。我接過來喝了一口,突然大叫起來:「這是什麼酒?太烈了!」

  那都看著我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安答,你以為這還是馬奶酒嗎?這是我們草原上最醇最烈的『哈剌基』。」我快活地說:「我還從來沒喝過,很過癮。」

  那都喝了一口酒又說:「安答,聽說你會拉馬頭琴了?」

  我笑道:「當然,可惜這兒沒有琴,不然一定用蒙語唱給你聽。」

  那都激動地說:「我現在就想聽你唱,看你能唱成什麼樣子。」

  我開心地大聲道:「好吧,我們到外面去,順便給這座死城一點安慰!」

  我和那都走出大帳,在一處空曠的地方坐下來,我兩手做著拉馬頭琴的姿勢,用蒙語大聲唱起來:

  海螺白的天鵝喲,崩布林明,尋找海子一樣寬的水面,想見就能見到的你啊,帶著我要聽的話語。蘆葦花的大雁啊,崩布林明,尋找苜蓿生長的草地,想愛就能愛上的你啊,給我享不盡的歡喜……

  那都驚異於我歌聲的純正,不禁隨著我的節奏拍手,走回來的王狄老遠也響亮地擊掌相和,一首纏綿的歌曲就這樣在死城上空盤旋,無所畏懼地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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