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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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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再春痛苦地說:「夫人,小兔崽子說的是真的。」 母親愣怔地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父親,一步步向他走過去,然後又慢慢蹲下來。 素兒走到她的身邊,哭著說:「夫人,這些年老爺對您的好,您一點都不知道,您喜歡三月紅,每天都讓我給您端一盆新的,可您知道那花是怎麼來的嗎?是老爺親手為您培育的。夫人,老爺每天為您準備一盆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十三歲來到掬霞坊,十年了,哪一天斷過?您想想,這十年您看過的花如果擺開了放在地上,幾個掬霞坊的院子也盛不下……」 我在外面聽了這些話,突然想沖進去跪在父親面前,可是我收住了腳步。我想,這時候應該把悲傷交給母親,讓她深深體會來自心底的愧疚,讓她領略天人兩隔的淒慘。 果然,母親慢慢伸出顫抖的手抓住父親那只蒼白的手,縱情啜泣起來。 林蟈蟈看到這副情景非但不滿意,反而怒火萬丈,犯起了倔脾氣:「你現在知道老爺對你好了?你冤枉了他那麼多年,虧他還對你一心一意,虧他還每天晚上都等你黑了窗戶才回屋子。」林再春拉了林蟈蟈一把:「小兔崽子,你別說了。」 林蟈蟈更是大聲地說:「為什麼不讓我說,我心裡憋得難受,換個人,誰會像老爺那樣忍耐這麼多年,為了一張破畫,活活被埋在大火裡。老爺就是你害死的,老爺死得不值,這些事情要讓少爺知道,一定恨死你了。」 母親抬起一雙淚眼看著林蟈蟈,林蟈蟈也不滿地瞪著母親。母親緩緩地說:「蟈蟈你說得沒錯,父子天性,若兒如果知道這些事,他一定不會原諒我,不會原諒我的。」 「那是當然,因為你害死了他親爹!」 林再春抬手打了林蟈蟈的頭,林蟈蟈第一次不服地看著林再春。 母親扭過頭去啜泣著看著父親:「阿瑞,這麼多年,我心裡一直懷著對你的怨恨。因為我……你一直在痛苦中活著,我也因為對你的怨恨,沒有好好做人妻、為人母,可惜我現在說道歉的話……你也無法聽到,簡單的一句道歉也無法抵償我對你的愧疚,如果有來生,我沒有資格再讓你娶我,我願意做你的奴僕,償還我……所欠下的罪孽……」 我實在忍受不住這份悲涼,踉蹌著撲進屋裡:「母親,你能原諒父親……這太好了,他老人家走得……也算安心了!」 「若兒,他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 我慢慢跪在靈床前,母親用顫抖的手拉過我的手,又把兩隻手放在父親微微攤開的手掌之中。我含著眼淚笑著說:「母親,謝謝你,父親他……沒有遺憾了。」 母親用疼愛的目光看著我,良久,又把目光投向父親:「阿瑞,咱們的若兒來了,我可以無牽無掛地……跟你走了。」說完,用力將頭向靈床的尖角撞去。 砰的一聲悶響,我清楚地看著一股鮮血湧泉般從母親的額角噴射出來,蓋著父親遺體的雪白蒙單被染得鮮紅。 「母親——」我大叫一聲昏厥過去…… [7]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七月初四 上午 灰藍的天空下,一支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從街道遠處走來。長長的招魂幡迎風飄揚,我一身孝衣,肩上扛著招魂幡悲壯地走著,身後是披麻戴孝的林蟈蟈、林再春和幾個夥計。兩具玄棺前面的五個吹鼓手,把送喪的樂曲吹得甚是悲涼。素兒和蓮衣走在最後,兩個人拉著手,臉上一片悽惶。 在沒有失去父母之前,我任性地幾乎忽略了他們的重要,甚至沒有仔細想過父母對於兒子的真正意義。可是現在我終於明白,父母是我林一若的根啊,沒有了根,我縱然長成參天大樹也不會活過多久。 他們消失得太快,以至於讓我的人生永遠不再完整。這場災難來得也太快,讓我不知道是該先相信它還是先嚎啕大哭。 我因為敬畏父親所以很少和他說話,因為敬重母親所以經常向她撒嬌,如今,我的敬畏和敬重還在,可是他們再也不能得到。他們走了,他們的亡靈正走在一條通往神秘地方的路上,我如果現在奔跑,還能追趕得上嗎? 我想問問母親以後我該怎樣活著,想告訴父親我在心裡已經替他罵過我了。 我想告訴他們我正向他們跪著,甚至想一頭再紮進一場大火裡,抱起他們滾燙的遺骨,讓他們把我的血液燃燒到沸騰。 南京城的人們念想起掬霞坊曾經給予他們的快樂,前來送葬的多到人山人海,我們無法行進,司儀只好朝圍觀的眾人拱手作揖大聲呼喊。 「謝鄉親送行,孝子叩拜——」 「起身,孝子回頭,三叩首——」 我返身朝著棺材三叩首,然後轉身向河邊的墓地走去。 人群中,有人惋惜地竊竊低語。我聽不到這些惋惜的話語,更沒有看到那個曾經熟悉的身影。那是龍軒,他掩在人群後面,臉上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頭上系著一條白色的絲帶,默默看著送葬的人群。 直到人們隨著送葬的隊伍走遠,龍軒才對一位中年婦女說:「大姐,林家怎麼會有兩口棺材?這是怎麼回事?」中年婦女傷感地道:「你還不知道啊,那口棺材是林家老夫人的,昨天夜裡的事,聽說是覺得對不住男人,用頭撞了靈床。」 龍軒聽罷急忙扭頭看著別處,痛苦地說:「大哥,但願這一連串的痛苦,不會讓你倒下……」 我沒有倒下。我怎麼可能倒下?我還沒有找到禍害掬霞坊的兇手,不會倒下! 埋葬了父母,我獨自悲壯地在街上走著,頭上戴的那條白色絲帶不斷引起行人的注意。街上顯得很熱鬧,各式雜耍不斷引起圍觀者的掌聲和笑聲,我置身在掌聲和笑聲中,仿佛自己正走在一個無聲的世界。 我慢慢向前走著,突然,一個飄揚的布幌讓我猛地止住腳步。街邊一塊空地上搭著一個舞臺,竹竿挑著的幌子上赫然寫著「蘇州龍家班」。我的心裡陡地一沉,還沒想清楚為什麼對這幾個字感興趣,一個臉上畫著戲妝的年輕人向我走過來。 「公子,要看戲嗎?我們蘇州龍家班是江浙一帶最好的戲班子,進來看看吧,今天演的是……」他還沒說出戲名,我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領。 年輕人嚇了一跳,驚慌地看著我:「公子,你……你這是幹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我愣怔地說著,突然腦海中現出龍軒的身影,「對不起,我想起來了,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們老闆……姓龍嗎?」 年輕人長舒一口氣笑了:「當然,要不怎麼叫龍家班?」 我又追問:「龍家班的少班主可是叫……龍軒?」 年輕人大笑:「公子,你真有趣,我們龍老闆只有一個女兒,今年八歲。」 我皺著眉又問:「蘇州有幾個龍家班?」年輕人伸出大拇指:「只有一個。」 我聽完,眼中逐漸閃出憤怒的光芒,轉身向街的盡頭走去。 年輕人大喊:「哎,公子,你看不看戲呀?」 我仿佛沒有聽到後面的喊聲,只是大踏步地向前走,只是把一個憤怒的念頭越想越大,直到它把我的胸膛快要撐裂:「龍軒,你騙得我好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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