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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林蟈蟈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不滿地大聲說:「今天晚上呢?這是最後一夜,老爺身邊不能沒有親人,他這麼走……多傷心呀,明天怎麼都好辦,就算少爺起不來,我替他打幡,反正老爺教過我研香,好歹我也算是他的徒弟,再說,誰打幡也一樣,我也不圖掬霞坊的家產,現在掬霞坊的火灰都涼了!」

  母親固執地說:「我早說過……我和他已沒有夫妻情分。」

  林再春顯得很激動:「夫人,別說你們生了少爺,就算在一個院子裡過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也應該到他靈前看看,你……總不能還不如阿三他們吧?」

  母親不悅地:「再春,你再這麼說,我馬上就走。」

  林再春聽罷,神色陡地肅穆起來:「夫人,從我伺候您和老爺,我哪一句話沒聽過,哪件事辦錯過?你走也行,但要把這封信看完。」母親詫異地:「再春,你威脅我?」

  「蟈蟈,素兒,你們兩個出去。」林再春說完,定定地盯著我的母親,「夫人,你說得不錯,今天就算我威脅你,你也得把它看完!」說著把信扔在床上。

  蟈蟈和素兒見勢不好,互相遞個眼色走出屋去。

  母親看著床上的信,半晌還是拿起來慢慢撕開,哪知看著看著手便抖顫起來,直到控制不住,直到眼淚把信紙打濕:「再春,那把火……真是……我爹放的?」

  林再春沒說話,鄭重地點點頭。

  「偷走解家香粉配方的……是我爹?」

  「不錯,老爺當初根本不知道。」

  「逼我姐姐嫁給藍玉呢?」

  「如果不讓解非走,他就不能得到香粉店,這是你爹的如意算盤。」

  「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林再春從懷裡拿出一張發黃的紙遞給母親,母親有些不敢接。

  「夫人,看看吧,這是你爹當初和藍玉的合約,只不過他沒想到惠兒出嫁的時候已有了身孕。知道老爺為什麼不把當年的事說出來嗎?原因只有一個,老爺不願意讓你瞧不起你的家人,所以才忍辱負重把這個秘密藏了二十多年,他這麼做是因為他真想娶你,也正因為這點私心,他才總覺得對不住你。」

  母親看完文書又呆呆地看著林再春,一句話說不出來。

  「夫人,你冤枉老爺了,掬霞坊不是他騙來的不義之財,是你爹給你們留下的家產啊!你捫心想想,老爺這麼做就是想給你好,想得到你的好,可是……可是他給你的好……你扔了,他得到的是什麼?你有什麼好給他?他活這一輩子,真是冤啊,活生生讓人給……給冤死了……」林再春說完,再也止不住悲傷,放聲哭了。

  母親聽罷,臉上的表情仿佛被突然襲來的冰雪凍僵。

  不知何時,林蟈蟈和素兒走了進來,兩個人聽到林再春這番話,完全驚呆了。

  [6]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七月初三 夜

  夜半時分,我慢慢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蓮衣關懷的目光。

  蓮衣看到我睜開眼睛,歡喜地說:「公子,你可醒了!」

  我不覺扭頭看著窗外:「我覺得我躺了好長時間,現在什麼時辰?」

  蓮衣莞爾一笑:「你昏迷了兩天,我還以為你醒不了這麼早。」

  我知道蓮衣這些天一直為我擔心,於是故意說:「這點傷能讓我死嗎?沒事。」

  「我知道你死不了,因為我……一直摸著你的脈搏。」

  我側頭看去,蓮衣果然把手搭在我的腕上,我的心一震,一種感動與生俱來,眼睛瞬間濕潤起來。

  蓮衣不好意思地把手撤回,囁嚅道:「姨娘和蟈蟈他們都去林伯家的老宅院了。蟈蟈白天來過,他說你什麼時候醒了就過去一趟,商量……出殯的事情。」

  我的心裡一哀:「蓮衣,扶我起來,咱們現在就走。」

  蓮衣擔心地問:「能行嗎?你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

  我痛苦地說:「沒有我,怎麼為父親出殯?我必須去。」

  蓮衣把我慢慢扶起來,我忍著疼痛下地,蓮衣指了指外屋,我知道她在示意我不要驚醒在外屋睡著的老先生,於是忍著疼痛開門出去。

  小的時候,我經常和蟈蟈去他家的老宅院裡玩耍,南城門外的那座老房子總是給我們新奇和快樂。而今,它是悲傷的所在,因為父親就躺在那兒,躺在那個曾讓我開心的地方。

  越是臨近那座老宅院,我心裡的痛苦便憑添一重,直到走進院落中,我竟不敢撩開門簾進去,只是從門縫裡往裡窺視。

  父親安詳地躺在靈床上。阿三和幾個夥計往盆裡續著燒紙。

  「老爺,慢點走,阿三給您送錢來了。」

  「老爺,您在那邊別再辛苦了。上輩子沒有好好享福,下輩子就好好享享福吧!」

  東屋的門簾掀開,母親恍惚地走出來,她久久地看著父親慈祥的遺容,兩行清淚流下來:「阿瑞,這些事……你怎麼不跟我說?如果你早點告訴我,咱們這輩子也不至於……」母親說不下去也不擦淚,只任淚水肆意流淌。

  林再春、林蟈蟈和素兒從裡屋出來,跪倒在阿三等人的旁邊。林再春哽咽道:「夫人,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老爺他身體一直不好,每到陰天下雨就犯心口疼的毛病,疼起來就在床上打滾,可從來沒跟你說過,他把心思全放在掬霞坊的生意上,他覺得這樣才對得起你爹臨終前對他的囑咐。他本想找到惠兒和解非,按你的意願把掬霞坊歸還給她們,你能原諒他所謂的過錯,你們兩個重新言歸於好,也不枉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沒想到掬霞坊……毀於一場大火……」

  母親呆呆地聽著,慢慢向父親的遺體走去。

  林蟈蟈看著我父親蒼白的臉,哭得泣不成聲:「夫人,既然我爹……說出了老爺的秘密,我也把一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你,老爺臨終前對我說,我一定能成為一個研香大師,這是因為老爺他……他和我一樣,鼻子也聞不見味道,這些年……少爺只圖逍遙快活,從來不管掬霞坊的事情,老爺為了生意……讓我爹做幫手為他分辨香味,您知道嗎?掬霞坊一年年一天天……賣出去的香品,就是這樣做出來的,老爺他……多難呀!真……難呀!」

  母親驚詫地看著林再春,仿佛剛剛聽到的話是個彌天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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