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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8]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七月初五 上午

  淅淅瀝瀝的小雨沖刷著掬霞坊的廢墟。幾個孩童戴著大斗笠在廢墟旁邊玩遊戲,腳丫濺起水花。

  我在雨中佇立很久,頭上系著的白色絲帶在一片黑灰中很扎眼,頭髮和衣裳全部濕透:「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和一個我喜歡的女子在一起享受著快樂,難道快樂也被上蒼嫉妒?一把火燒完了親情,一把火燒斷了友情,曾經交換過生命和感情的兄弟,居然是這場大火的製造者,這還怎麼讓我相信這個世道,這還讓我怎麼相信那些曾經感動的話語,誰告訴我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我像一尊雕塑那樣佇立著,頭上同樣戴著白色絲帶的龍軒慢慢走到我的身後。我感覺身後有人,猛然回頭看到他一臉悽惶的表情,我臉上的表情也不由地急劇變化。

  「大哥……」

  「龍軒,你真不該再讓我看到你。」

  「大哥,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快回去吧。」

  「回去?我去哪兒?我已經站在掬霞坊的院裡了。」

  「大哥,你可能誤會我了。」

  我朝龍軒冷笑,撿起一根木棒,然後轉身憤怒地看著他。

  龍軒看著我手裡的木棒:「大哥,你幹什麼?」

  我大聲叫道:「拔劍——」龍軒明白過來,哀聲大喊:「大哥——」

  我怒吼:「我讓你拔劍——」龍軒哭了:「我不……」

  我的語氣充滿了鄙夷:「龍家班就在南京唱戲,根本沒有你這個少班主。」

  龍軒用手擦著眼淚:「大哥,原諒我以前對你說的謊話。你說得不錯,我不姓龍,也不是唱戲的。」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害我?」

  「大哥,我怎麼會害你?自從和大哥插草為香義結金蘭,我時時告誡自己要與大哥同生共死肝膽相照,大哥若不相信打死我好了,我絕不還手。」

  「你以為這樣會使我手軟嗎?因為我們過去的兄弟手足情分,我可以不殺你,甚至可以放棄為父母報仇,但是我不能不知道你害我的理由,不能不知道你背著我都做過哪些事。」

  「我說過我沒有。」

  「那好,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嘴硬還是我的手硬,說不說——」我說著徑直走向龍軒,並且掄起木棒狠狠打在他的身上。龍軒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我再次掄下木棒:「你說不說——」龍軒還是沒動,委屈地哭道:「沒有,打死我也沒有。」我一次次掄起木棒,龍軒一次次忍痛承受,最後被我打倒在地。

  「姓龍的,你真讓我感到可怕,可惜我不相信,不相信你只有隱瞞身份這一個秘密。」我胸膛上的傷口在痛,最後氣喘地搖晃著身體扔下木棒,再也控制不住悲傷情緒,哭出聲來,「拔出你的劍,讓我們為今生的相識做個了斷,了斷兄弟情分,了斷我的仇恨——」龍軒驚恐地坐在地上,用手撐地哭泣著向後退去:「大哥,我死也不跟你動手,死也不……」

  聽罷龍軒的話,我不由嘶聲怒吼:「拔劍,我情願死在你的劍下——」喊出這句話,我仿佛用盡了平生的力氣,隨著傷口撕裂般的劇痛,突然搖晃身形,左手不由捂著胸口。

  龍軒驚慌地跪著撲過來央求:「大哥,你別激動,你還有傷在身啊!」

  我沒有被龍軒的央求打動,順勢掐住他的喉嚨:「你到底是誰,有多少秘密瞞著我?說,說——」

  龍軒哀傷至極,半晌,啞著嗓音道:「大哥,你鬆開手,我說,我說,我……的確有個秘密藏在心裡,我本想瞞你一生一世。如果說出來,能阻止你我像仇人這樣刀劍相向,我寧肯告訴你,可是,我怕我後悔,我怕說出來……我們今生今世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松了手,但卻咬牙切齒:「我不在乎。」龍軒站起身來,半晌,聲音突然變得那麼輕柔:「大哥,還記得你在夢裡夢到的……那兩個『香軟』嗎?」

  「當然記得。」

  「其實那根本不是夢,那是……真的。」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大哥夢裡夢到的『香軟』不是蓮衣姑娘的,是……我的,是我拿著大哥的手在我身上……摸到的。」龍軒說完低下頭去,仿佛不敢看我,臉也漲得通紅。

  我一把將龍軒推開,大聲叫道:「你真無恥,為了貪生居然編出如此荒唐的笑話,你以為我會相信?你以為這謊言不會被戳破?解開你的衣裳,讓我看看你的胸膛,就像我一樣——」我說著激動地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胸口上的傷口新溢出的血漬被雨沖刷下來。

  龍軒羞澀地低著頭:「我不。」我不屑地道:「你不敢。」

  半晌,龍軒突然抬頭堅定地看著我:「不是我不敢,我要大哥親自來解。」

  「那好,我要看看這層薄薄的衣裳怎麼包住一個天大的謊言——」說著,我探手用力扯破了龍軒的衣襟。天啊!龍軒隆起的胸前居然現出一抹紅色的褻衣。

  我驚呆了,手上扯下的那條衣襟掉到積水裡。難道龍軒是個女孩子?這怎麼可能?

  我愣怔地看著雨中衣衫不整的龍軒,龍軒不敢看我,啜泣著慢慢跪在雨水裡。「大哥……」不錯,我看到了,在龍軒濕漉漉的胸前,衣衫圍簇著兩座隆起的山巒。

  怎麼會是這樣?我想不到也始料不及,只是一步步向後退出老遠,最後瘋狂地大叫著轉身跑開。

  聽著我的腳步聲踏著積水跑遠,龍軒才緩緩抬起頭來,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匯成一處,空曠的廢墟上,響起一聲痛絕的哀鳴:「大哥,這輩子……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9]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七月初六 上午

  清晨時分,忙了一夜的雨停下來,空氣變得濕潤而清新。

  我和林再春去父母的墳上添供回來,太陽已經高高照在樹梢上了。

  蓮衣的耳音很好,我們剛進院子,蓮衣就從屋裡迎出來,她看了看我粘著泥巴的鞋子,回屋拿了一雙乾淨的讓我換上。

  我很餓,徑直走向廚房,蓮衣站在院裡沒有動。林再春悄悄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小聲說:「少爺,蓮衣姑娘好像有話對你說。」我回頭看蓮衣:「蓮衣,有事嗎?」

  蓮衣走過來,吞吞吐吐地:「我想……回竹林看看,搬出來的東西還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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