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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那天晚上,向遠在葉騫澤的車上接到葉昀的電話,已是淩晨時分,他的聲音依舊精神抖擻,還有抑制不住的喜悅,「向遠姐,我們四點就要出發,否則就趕不上明天早晨的太陽。我開了爸爸的車,在你樓下等著,車上準備了乾糧、水、電筒,還有臨時的帳篷。提前跟你說,太陽臨出來之前的那一秒,你跟我一樣,把眼睛閉上,然後再睜開,哇,霞光綻放……」

  她靜靜地聽他滔滔不絕地往下說,直到葉昀也察覺到異樣。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啊?向遠姐,你在聽嗎?」

  「對不起,葉昀。」

  向遠終究沒有看到葉昀描述的「霞光綻放」,事實上,當她和葉騫澤從山上下來後不久,浮雲蔽月,眼看暴雨將至。然而這雨卻連續幾天都下不來,整個城市猶如真空,半絲風也沒有,假如沒有滿街車輛和行人的漫遊,只看那樹木和天空,就像一幅凝固的、色調暗沉的油畫。街心公園的地方,到處可見低空盤旋的蜻蜓,攪得人心煩意亂。空氣稀薄而濃稠,每個人仿佛都在勉力地呼吸,那種憋悶的感覺揮之不去,仿佛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張巨大而無形的嘴,同樣在苟延殘喘。

  向遠不喜歡這種山雨欲來的天氣,然而她只能等待,等待烏雲散去,或是一場暴雨的到來。

  她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葉昀跟他還在病床上的父親大吵了一架。這個乖巧懂事、從小到大都沒有要求過什麼的孩子從未表現出那般的憤怒,他當著父親的面將一張可憐的凳子踢得零散之後,絕望而去,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踏進家門。

  有一度,向遠寧願葉昀的火氣直接沖著她來。他可以指責她不守信用,可以用任何莫須有的理由發洩不滿,可是他沒有,他甚至未曾當著她的面抱怨,一句也沒有。

  那天夜裡,她說:「對不起,葉昀。」

  他年輕的聲音是強作鎮定的不安,「對不起什麼啊,向遠姐,你在說什麼?」

  「我想我明天沒有辦法跟你去看日出了……葉昀,你哥哥向我求婚,我答應了。」

  她想不出什麼委婉而無害的方式,那麼就不如說得更簡單直接一些。

  葉昀回答得比她想像中的更快,他的沉默在她難以察覺的一聲歎息後結束,「你沒有對不起我,聽見了嗎,起風了,明天早上不會有日出了。向遠姐,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向遠收線匆忙,她寧願他早一秒結束這太著痕跡的輕鬆。

  第二十八章 大雨將至

  「得到?過一百年,不,幸運的話只要幾十年,或者更短,我們再說誰得到。」

  繼子的喜訊並沒有讓葉太太的病情出現轉機,化療使她的身體狀況益發急轉直下,一直強裝笑臉粉飾太平的葉騫澤再也沒法瞞過他的父親。葉秉林得知妻子的病情後,一個人把自己關在病房裡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睡。醫生、護士、親人,好像所有的人對他來說都不存在了,然而他必須接受現實。

  從起初的不願接受和難以名狀的沉痛中稍稍復蘇後,葉秉林始終拒絕在這個時候去探望結婚二十載的妻子,對所有的家人也都只有一個要求——「別在她的病床前掉眼淚」。

  對於垂死的人而言,眼淚是無用而殘忍的。

  饒是如此,葉秉林對於大兒子和向遠的婚事依舊表現出莫大的欣慰。他沒有同意葉騫澤因為繼母病重婚期推後的提議,主張不但要越快越好,還要把這樁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他說,現在的葉家太需要這樣的喜事了。

  這樁婚事在江源上下很快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聽說了,葉秉林送給未來兒媳婦的禮物,不是珠寶也不是現金,而是廣利數目可觀的股份。

  向遠和葉騫澤的婚姻雖來得突然,但意外之後,大多數江源的員工覺得在情理之中。他和她既是故交,又是事業上的良伴,天生一對,順理成章,猶如寫好的劇本,一切的情節發展只為了走到這一步。至於那些平淡章節後暗暗流動的波瀾,在看客眼裡都是無關緊要的。

  頗值得玩味的是,對於他們的婚約,江源的員工卻基本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些陪著葉秉林打天下的老員工都在說,向遠福氣好,做了葉家的媳婦,攀上了高枝;而大多數年輕一代卻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以向遠的品貌才幹,允婚無疑是下嫁。

  向遠從滕雲的玩笑話裡聽說了這些,也不禁莞爾。隨著滕雲正式接手溫泉度假山莊的工作,他和葉秉文的決裂無可避免,昔日的伯樂和得力幹將,如今成為陌路。向遠一度擔心盛怒之下的葉秉文會狗急跳牆,失去理智,下作地將滕雲的私事傳得人盡皆知,但從眼前來看,她還是把那個老公子哥低估了,他雖狠,這一次也算看清了局勢,赤手空拳的時候他都未必能從向遠那裡討到便宜,何況如今他哥哥葉秉林對向遠的倚重是如此明顯:她嫁入葉家,入股廣利,哪一樣不是對他強有力的牽制?他在完全劣勢的情況下動滕雲,除了出一口惡氣外,只能說是自找麻煩。

  「我還是該說聲恭喜吧,江源未來的老闆娘。」滕雲說。

  說起來,這竟是向遠聽到的第一句心口如一的誠心祝賀。滕雲是她在江源的最大驚喜,無論是為人還是做事。

  她會心一笑,「多謝。度假山莊的審批差不多下來了,你的工作,只管放手去做。」

  葉騫澤和向遠的婚期最終定在半年之後,實際上,從婚期倒計時起,整個江源都開始圍繞著少東家的這樁婚事而轉。向遠是個凡事計畫周詳、井井有條的人,自己的人生大事更不能例外,她要求高,許多事情不得不親力親為,公事私事都在肩上,整個人忙得陀螺似的。在她的操持之下,葉騫澤這個准新郎就松了口氣,得以把更多的精力用於陪伴醫院裡的雙親。

  閒暇的時候,向遠也時常到醫院去,看看葉秉林,或是葉太太。尤其對葉太太而言,大家心裡都清楚,能夠陪伴她的日子,是一天少過一天了。

  奇怪的是,葉太太對自己病情的惡化情況接受得遠比其他人要坦然。在向遠的記憶裡,她是一個有著惶惑眼神的溫婉婦人,但在這個時候,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卻讓人感覺到由心而發的平靜。

  有幾次,向遠都在葉太太的病床前看到了葉昀,他對這個繼母雖然沒有辦法像真正的母子那般親密,但幼時她的關照卻是無法忘記的。葉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床邊給葉太太讀報紙,向遠來了,就搬張凳子坐在他身邊,聽著他從娛樂版念到財經版。直到葉太太睡著了,他的眼睛裡才會流露出些許的悲傷和憐憫,這樣的神態,讓向遠忽然覺得他長大了許多。

  當著向遠的面,葉昀依然絕口不提她的婚事,甚至也不提他和他爸爸的一場爭吵。反倒是葉騫澤有一次對向遠說:「阿昀他心裡不好受。向遠,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自私?」

  她低頭一笑,輕輕回握他的手,「誰又不自私呢?」

  兩個認識了二十幾年的人即將成為夫妻,那種感覺是無法訴之於口的玄妙,就像兩個無比熟悉的人,去走一段完全陌生的旅程,人還是那個人,路卻不一樣了,你不得不在新的風景裡重新凝視一個舊人。

  葉騫澤是個好的朋友,當然也是個溫柔體貼的好情人,無可挑剔。然而向遠一直在等,等待他親口對她說起葉靈的事情。他和所有葉家的人一樣,仿佛集體失憶一般,就像那個蒼白羸弱的,把她的兄長看成整個世界的女孩從未存在過。

  終於向遠無法再忍受他的回避,主動問:「葉靈知道你要結婚的事嗎?」

  葉騫澤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但就如你所說,世界上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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