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五九


  「可你們就沒有一個人打算跟她說清楚?」

  他蹙眉,「不,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

  「好,那我來跟她說。」

  向遠在葉騫澤眼裡看到了熟悉的遲疑,她想,他或許就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每一個出發點都是善意的,但卻無法控制結果。

  「還是那句話,你不想傷害任何人是嗎?不管你對葉靈怎麼樣,她愛你,這點是毫無疑問的,從你決定要結婚開始,就應該知道她註定要失望。她遲早會知道的,同一個屋簷下,你能瞞多久?哪裡有你要的事事圓滿?」

  葉騫澤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葉靈那雙眼睛,就沒有辦法把話說出口。其實,我有什麼好?」

  「不是你好,是她沒有辦法。」向遠說。

  然而何止是葉靈,無所不能的向遠不也一樣沒有辦法?

  葉秉林病後,向遠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踏足葉家。深秋,屋子外面攀著的爬山虎枯萎了大半,葉子掉得差不多了,只餘褐色的藤蔓,遠遠看去,如無數縱橫的裂隙。

  葉騫澤因為葉太太的一個緊急會診而不得不留守在醫院,電話是一早打回了家。自從知道向遠和葉騫澤的婚事之後,老保姆楊阿姨對向遠的態度客氣了不少。原本在她看來,向遠也許只是一個靠葉家吃飯的窮孩子,而現在,向遠還沒坐定,她已經端上了一杯熱茶。

  向遠無心久坐,寒暄了幾句就問道:「葉靈這個時候在休息嗎?」

  楊阿姨說:「她要是大白天也能休息就好了,向遠……向小姐,你要找她說什麼?她現在糊塗著……」

  「情緒不穩定嗎?」說這話的時候,向遠已經向著樓梯的方向走去。

  楊阿姨跟上去幾步,「那倒不會,她即使發病也很少吵嚷的,就像木頭人一樣,大半天可以連眼珠子都不動彈。」

  「她應該多出去走走,見見太陽,對身體和病情都有好處。」向遠扶著樓梯扶手,拾階而上。原本明淨的大理石扶手,如今竟有了塵埃。她緩了緩腳步,低頭看著自己染塵的手,背對著楊阿姨,已是微微皺起眉頭。葉家人都極愛整潔,尤其是葉太太,她在家的時候,偌大一幢老房子,到處都不染纖塵。如今,這好好的一家子,病的病,走的走,竟似一派將散的衰敗氣象,也難怪還拿著工錢的保姆都懶散了。

  楊阿姨看不見向遠的表情,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附和道:「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可是葉先生有過交代,儘量讓她在房裡待著,出去要是發病了,讓人看見多不好。」

  說話間,向遠已經走到了葉靈的房前,輕輕推了推,門紋絲不動,竟是從外面鎖住的。楊阿姨趕緊掏出鑰匙,看見向遠微露詫異,忙說:「我也是照葉先生說的去做。況且,這門是開是關,裡面的人都無所謂的。」

  向遠知道她嘴裡的葉先生指的是葉秉林。她知道葉叔叔對葉靈患病的事情一直諱莫如深,他是老派的思想,極愛面子,在他看來,寧可接受女兒的身體得了怪病,也不願讓別人知道葉家出了個精神病人,一個「瘋子」。只是向遠看到這把鎖,無端地還是有些心驚。

  門開了之後,房間裡並沒有向遠想像中的那麼幽暗,一扇落地的窗大開著,葉靈的大半個身體都陷在面窗的一張大靠背椅裡,從門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她的半邊肩膀和垂過了腰的頭髮。門的響動和兩個人的腳步聲並沒有讓她有絲毫的動靜,她背朝著她們,睡著了一般。

  向遠一走進房間,就聞到了陳舊的飯菜味道。靠近門的一張矮幾上,放著一碗一碟,極其簡單的式樣,好像動過一點,但明顯冷去的時間不止一時半會兒。

  向遠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楊阿姨一眼,什麼都沒說。她不信這也是葉秉林的吩咐,楊阿姨過去照顧葉靈是何等殷勤,現在竟怠慢若此。老保姆臉上閃過一絲愧意和慌張,向遠卻適時地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現在一直照顧著病人的不過是個保姆,能指望她細緻周到到什麼程度呢?向遠不過是感歎,昔日葉家表面上的小公主,在這種時候,誰還有心思顧及她?

  「都涼成這樣,也吃不了了,就麻煩你端下去吧。」向遠支走楊阿姨,慢慢走向葉靈。她並不害怕,即使在發病最激烈的時候,葉靈也沒有攻擊性,她沒有傷害過別人,除了自己。向遠只是在她全然的死寂中感到些許異樣。

  葉靈並沒有睡著,相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像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遠方的某個焦點。向遠循著她視線的方向望去,這個落地窗的位置在葉家院子裡的一個角落,除了樹上的葉子,什麼都看不見。窗簾和窗雖開著,防盜的鐵窗卻嚴嚴實實地封著。

  向遠見她沒有任何反應,半蹲在她的靠椅旁,「葉靈,你在幹什麼?」

  清醒的時候,葉靈並不喜歡向遠,而向遠對這個仿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大小姐也沒有什麼好感。然而,也許是葉靈記得在李莊落水時向遠的相救及照顧之恩,也許葉靈眼裡除了葉騫澤,別人都無關緊要,所以她連交惡都不屑,她們一直也沒有什麼衝突。

  葉靈回答向遠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向她,更像是自說自話,「噓……我在聽遠處的聲音。」她的人要比過去稍胖了一些,不知道是由於身體的好轉,還是用藥後的虛浮。

  「那你聽到了什麼?」向遠低聲問,仿佛小心翼翼,不去打擾她的專注。

  葉靈忽然神秘一笑,「很多,我聽到了很多。每一條蟲爬過樹葉,還有風,每一陣風的聲音是不一樣的,你想問我哪一種,我都能告訴你……」

  她那麼一本正經地說著漫無邊際的話,向遠聽了一會兒,開始懷疑這個時候的葉靈是否能夠辨認出她是誰,是否還具備與外界溝通的能力。她嘗試著問:「除了風,你還能聽到什麼,你知道外面都發生了什麼事嗎?」

  「除了風,除了風……還有什麼?」她開始陷入困惑地喃喃自語。

  就在向遠暗裡歎了口氣的時候,葉靈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說:「對了,還有人哭,很多人哭……」

  向遠慢慢地站了起來,葉靈依舊保持一開始的坐姿,凝望著並不存在的遠方,「這屋子裡一直有很多哭聲……他們都在哭……他們為什麼不來?向遠。」

  向遠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裡吐出來,微微一怔,「他們?你等的是他們,還是他?」

  葉靈像個天真的女孩一般微微地笑,「你知道我等他幹什麼嗎?我等他來,他有話要對我說。」

  向遠想起,自己曾聽見葉靈問過葉騫澤幾次的一句話——「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她記得,葉騫澤每次都是沉默。

  「你怎麼知道他有話要對你說?你又不是他。」

  「他有的,就算他不知道,我也知道。他從來沒有說過,只不過是忘記了,所以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說不定等到的不是你想要的那個答案呢?」

  葉靈終於把視線移向了向遠。

  「他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葉靈面無表情地注視向遠許久,然後再度看著一片樹蔭的窗外,「他要娶你是吧。」

  不知道為什麼,向遠對這個精神恍惚的女孩一語中的並不意外,他們說她病了,其實在她自己的那個世界裡,她比誰都清醒。

  「你恨我嗎,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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