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五七


  向遠依舊沒有下車,「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我的時間、體力都不想拿來做無用功。」

  「來。」他笑著伸手進車門去拉了她一把,「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到時你就不會覺得這是無用功了。」

  夜裡走山路,對過去的向遠來說是件平常的事情,但是她那時未穿著高跟鞋。也許葉昀說得也對,她在城市太久,連腳都在退化。

  天色變得漆黑之後,一路有驚無險全賴葉騫澤車上的一個聚光電筒,還有向遠在夜間的好視力和在曠野中的本能。可那臺階仿佛永無終點,向遠先葉騫澤一步到達山頂,不顧荒地野草紮腳,脫了高跟鞋,彎下腰來喘氣。

  葉騫澤跌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靜默之中只聽見對方風箱一般的呼吸聲,一時間誰都開不了口。

  向遠緩過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你帶我來這種殺人棄屍的好地方幹什麼?這鬼地方,晚上除了我們兩個神經病,還有什麼?」

  葉騫澤用手撫著胸口,「當然有,除了我們,還有月亮……」他忽然驚喜地站了起來,「你看啊,向遠,月亮爬上來了。」

  向遠自然而然地直起腰,終於知道葉騫澤為什麼千辛萬苦帶她來到這個地方。逐漸清晰的月光下,不遠處,一條小小的溪澗跳動著銀光,想是剛才他們呼吸太過沉重,竟然連那泉水躍動的聲音都蓋過了。是的,無須描繪,這一切太過熟悉,熟悉到連心都扯得隱隱地疼。

  他們面朝著溪澗的方向,誰也不忍先開口說話,但回憶卻不安分,那些沉睡多年的舊事都醒了過來,耳邊仿佛還可以聽到兩人的笑鬧聲。

  「……怎麼還沒有一條魚上鉤?葉騫澤,我們今晚不會又空手而歸吧?」

  「那也沒有辦法啊,釣魚重在過程的樂趣。」

  「見鬼的樂趣,這裡的溪鰻可以賣到十五塊一斤……」

  「噓,別說話,有魚上鉤了。」

  「喂喂,別濺我一身的水……喂。」

  「哈哈,向遠,你的頭髮……」

  向遠閉上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否也聽到了,那一幕幕鮮活得好像就在眼前。她甚至記得他鍍著月光的每一寸剪影,那樣皎潔,隔著滴水的劉海,她才敢細看。

  她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恨自己:為什麼就算是做夢,她也總醒得比別人早?即使在最好的夢境裡,她也不過快樂地沉迷片刻,就會有個聲音說:可惜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就像現在,當她睜開了眼,心中如此清楚,縱使再相似的場景,這不是家鄉。就算故地重遊,一樣的月亮,想必已經不認識如今的她和他。站在高處,當年她只看見暮色中比山更遠的山,然而現在,城市的燈火盡可遙遙俯瞰。

  葉騫澤和她並肩朝相同的方向眺望,「向遠,你在想什麼?」

  向遠說:「我在想,我們腳下這個地方依山臨江,視野開闊,又靠近外環,假如用於房產開發,總有一天是寸土寸金。」

  他愣了一下,搖頭笑了起來,「你啊,我都搞不懂你腦子裡整天想著的是什麼。」

  「當然,因為你不是我。人和人是不同的,同一個角度,詩人看見秀麗河山,窮人只想著哪裡去找一碗飯。就連感情也是有貴賤的,高高在上的悲傷,總比泥土裡的掙扎要壯烈。」向遠的笑容在夜色中彌漫,「其實你是想說我市儈是吧。」

  「不是的,你總是比我聰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人活一輩子,錢財、成就、虛名,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有良宅百頃,夜裡也只能棲身在一張床上,山珍海味,或者粗茶淡飯,飽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只有你這樣的大少爺才會說這些話。」

  「真的,向遠,比起眼前我有的一切,我更羡慕你,不管什麼時候都那麼清醒篤定,不會迷路,也不會行差步錯。」

  向遠看著遠處的燈火,淡淡地自嘲,「是嗎,可惜我們沒法交換。」

  葉騫澤良久不語,向遠以為他們已經結束了這個話題,卻聽到他在身邊說:「可以的,向遠。」

  她微微驚訝地側身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手上多了個絲絨的盒子。他在她的視線中低頭開啟盒子,隨即抓住她垂在身側的手,「向遠,不如我們結婚吧。我有的,江源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給你,我換一個一輩子的伴侶。」

  向遠用另一隻手捏起盒子裡的戒指,舉高在眼前,月光下,切割完美的石頭光芒流轉,迷了人的眼。她吹了聲口哨,贊道:「不下三克拉,騫澤,你出手還算大方。」

  他不語,靜靜等待她給出答案。

  然而向遠欣賞過後,又小心地把戒指放回了他的手中,緩緩將他的手指合攏,包裹住掌心的盒子和鑽戒。

  「為什麼,向遠?」他困惑道。

  「鑽石美則美矣,不過我更愛現錢。」她笑著說。多謝鑽石的華彩,可以蓋過那一瞬間她眼裡油然而生的失望和悵惘。

  滕雲說,向遠,葉秉文抓著我的瘡疤對我頤指氣使,你也試圖用這個說服我,你和他有何區別?當時她說服了滕雲,這一刻卻說服不了自己。眼前手執戒指,一心一意等待她說「我願意」的葉騫澤,和走道上狹路相逢,大言不慚地說「不如你跟了我」的葉秉文又有什麼兩樣?在他們眼裡,她是一枚分量不輕的籌碼,是兩軍交戰的兵家必爭之地,是泥足深陷前一雙救難的手,是迷路時的導航燈,唯獨忘了,她也只不過是個女人。她可以原諒葉秉文的自不量力,卻無法釋懷葉騫澤的「交換」。

  「這戒指折成現金,至多不過幾十萬,葉騫澤,你用這個來換一個任勞任怨的」伴侶「,算盤未免打得太精了,我不可能嫁給江源。」

  葉騫澤扳過她的肩膀,「是,你對江源很重要,這點我不否認。但同樣的,對於我這個人,不是江源的副總經理,也不是葉秉林的兒子,而是葉騫澤,你也一樣重要。向遠,你為什麼不信我們在一起是可以幸福的?你明明愛我。」

  向遠扭過頭,笑出聲來,「是啊,你知道我愛你,誰不知道呢?除了愛你我還愛財,現在你把這兩樣都擺在我面前,我怎麼能不心動?」她拉下葉騫澤置於她肩上的手,漸漸收斂了笑意,用前所未有的哀求的口吻低聲說了句:「騫澤,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他猶豫了片刻,然後用力地擁緊了她,如抱緊身邊唯一真實的存在。向遠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一秒,兩秒……她只給了自己十秒鐘,然後就要放開。

  「我不知道我愛的究竟是回憶裡一起看月亮的男孩,還是你。騫澤,其實我更愛我自己。」

  她在自己軟弱下來之前掙開他的手臂,背朝他大步往前走。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一個電話,葉昀就會以最快的速度來找她。所有的傳說和寓言都已給了她足夠的警示,回頭會變成石柱,回頭會被海浪吞沒,回頭會墜入永恆的黑暗……

  然而她還是犯了和所有故事裡可悲的主角同樣的一個錯誤,錯在脫身前回頭貪看的那一眼,那一眼她看不清前塵後事,看不清對錯是非,只看見了他,葉騫澤,還有他身後的似是而非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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