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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這樣說來,權力所有者是不是就被完全物化,以至於不再俱有任何人格特徵了?」

  吵架的人已經打起來了。羅森驀然驚醒,就像突然看見車禍一樣急切,要去勸解。蘇北把他拉住了。

  架打得很慘烈,幾張椅子飛到了空中,一塊巨大的玻璃窗破碎了,旁邊的人懷著很大的快意冷靜地觀察戰場,像是要寫出考察報告那樣不錯過任何細節。其中的一個鬥毆者臉上掛了彩,殷紅的鮮血順著額頭往下流,染紅了雪白的襯衫,而他的絲綢領帶還被臉色煞白的對方緊緊地揪著,這意味他還要繼續承受煙灰缸的打擊。幸好員警來了,分開了兩個仇敵,把他們帶走了。

  羅森久久平靜不下來,什麼都不說。

  服務員正在收拾殘局,一個中年男人在向留下來的員警說著什麼。

  蘇北解嘲道:「人人都想發作,人人都認為別人造成了自己的苦難。」

  羅森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人應當愛人,蘇北。」

  「那是你們的基督教文化。」

  「你們的文化並不是野蠻人的文化,你們創造了這個世界最燦爛的文化……」

  「但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是,我們的文化從最開始就摒棄了你說的那種愛人的成分,孔子把『仁』變成了一種技藝性的東西,成為國君手裡的工具……在綿綿兩千多年的歷史中,我們發揚了其中最野蠻的部分……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出自這裡。」

  羅森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不贊同,看得出來,他很痛苦。不知道他為什麼痛苦。

  「生活中,令人恐懼或者說能夠加害你的事物太多,」蘇北說,「這造成了中國人的敏感和敵意。你想——我們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面對這種由權力凝結而成的令人畏懼的實體,我們能不能做一些什麼?比如,我們能不能對於權力所有者做道德分析呢?這要分開來看。一方面,權力之於人的作用,類似於馬克思說的金錢對於人的作用。這樣,我們就得到了一個角度,即從權力的角度對權力所有者進行觀察;另一方面,不管權力把人變成為何種狀態,但是卻無法改變權力所有者作為一個人行走人間的基本事實,這樣,我們就得到了第二個角度,即從權力所有者的角度對權力進行觀察。這是我們作為思想者有幸得到的僅有的幸福之一。」

  羅伯特·羅森有些茫然。

  「一個智力只及普通人百分之五十的人,可以得到比普通人高過一倍的智力上的承認,反映的是一種原理,這種原理是從上述第一個觀察角度提取出來的;一個平庸的權力所有者卻被人賦與一種生死與奪的權威性──權威性不是來自權力所有者的權威,而是來自權力本身,這又是一個原理,這個原理是從上述第二個觀察角度提取出來的。兩者之間存在的差別是極細微的,既使忽略不計也不能說是犯了統計學上的錯誤,還是把它們區別一下為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羅森說。

  「一個素質遠在平常人之下的領導者──這句話的確切含義是:由於家庭傳統、閱歷、悟性的差異,這位領導者對事情的反應能力、展望能力和控制能力都不及普通人。如果按照正常的邏輯推理,這個人無法勝任領導職責……無情的現實是,正是這個人領導著一百個、一千個乃至於無數個有獨立思想和人格的人,這些鮮活的靈魂就在這位愚蠢的領導者的低能中掙扎,而且,沒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生活的總體趨向,說什麼自由、民主,什麼人的權利,說什麼社會發展的終極目標……都成了與人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蘇北驚訝地發現,褚立煬正從另一道門走進來。

  褚立煬今天穿了一件鐵灰色的夾克衫,看上去就像一個推銷盜版軟體的商人。早春十分,他的這身裝束有些不合時宜。他的鼻頭凍得像桃子那樣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啤酒。他過於明顯地不向蘇北和羅森這邊看,反而能夠使人確認他是沖他們來的。這已經是第三次在他們呆的地方看到褚立煬。

  褚立煬電話裡對蘇北說:「你們又吃又喝的時候,我他媽也不能總是在外邊喝西北風呀!所以你甭管我。」

  蘇北不管他,但是他不再說什麼了。

  他知道,凡是褚立煬到的地方,都不是談話的地方。

  蘇北用手指點點桌面,羅森會意,就聊別的。

  我們必須加快敘述節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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