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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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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欣賞德國歷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面對他稱之為「史前」時期的歷史時所發出的唏噓:「當我們一眼看到它時,它就對我們勾魂奪魄,使我們只能翹首以待某種非凡之物。無論我們怎樣屢遭失望,我們永遠不能從史前的魅力中脫身而出。」接著,這位為歷史疏理出基本流向的偉大的歷史學家也不禁像我們一樣發問:「我們來自何方?我們進入歷史時是何物?在歷史之前,什麼可能已經消逝?人通過在那些時代裡發生的哪些深刻過程,才成之為人並擁有了自己的歷史?那裡有什麼被遺忘的深奧之物、『原始的啟示』和沒有向我們顯示的洞察力?在歷史的黎明之前就已經存在的語言和神話是如何產生的?」 當然,雅斯貝斯作為一個歷史學家觀察問題的角度和我們還是稍有差別的。事實上,我們對於歷史的責難同時也包含著對於雅斯貝斯的責難。一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也許可以使我們在歷史面前產生的迷蒙煙消雲散,但是,不能不說,所有的歷史學著作在前面說的那個巨大空白面前都繞道而行了。這是無過的過失,是必須遺漏的遺漏。歷史不承擔情感記述的責任。於是文學產生了。 最初文學與歷史是糾纏在一起的,無論是古希臘的《希臘波斯戰爭史》還是中國的《左傳》、《史記》之類,都同時肩負了文學和歷史的雙重重任:在縱向上它是歷史,在橫向上它又是文學。這當然很好。但是,人類在自己設立的學科上總是趨於精細,這樣,在以後的歲月中,文學與歷史就漸漸分離了。這樣做有兩點好處,一是歷史之樹更為精悍,除卻了可疑的枝條和花朵,二是文學也獲得了獨立的品格,可以在想像的空間裡恣意馳騁。我們今天讀到的現當代歷史著作已經沒有似是而非的歷史傳說了;而我們的文學也不再為歷史所束縛,即使名之為「歷史小說」,也獲得了更大的想像自由。更重要的是人們對歷史和文學的功能已經有了明確的區分,從而避免丁某種程度的混亂。現在我們一般不從文學中瞭解歷史了,同樣,我們也不從歷史學學著作中品味文學的情感意味。這是一個進步。在這種情況下,前面對於歷史提出的責難就有些不講道理了。 如果把歷史作為「勢」來把握,那麼我們可以說它著眼於宏觀。這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江河。文學只是一朵或幾朵浪花,它是微觀的、纖細的……但是,恰恰是文學,使我們看到了人的情感和心靈,看到他們在歷史事件中的狀態,看到他們的悸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所具有的獨特功能是任何別的學科不能勝任的…… 紀小佩遠遠地看著方伯舒教授——她有些失望,她不知道學養深厚的方伯舒教授為什麼要講這些。在她看來,方伯舒教授並不是強調學習歷史的重要性,他在強調文學……直到以後很久,紀小佩才知道,這位教授的歷史學最重要的特點就是不拘泥於歷史自身的闡述,他總是從人的角度闡述歷史,而對於人的最好說明,來自于文學。所以,方伯舒的課程總是能夠提供歷史人物進行活動的廣闊空間,讓你看到那些創造歷史的人的音容笑貌,從人的行為中找到歷史發展的動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方伯舒教授廣博的文學知識豐富了他的歷史學教學內容,他的文學造詣甚至要在中文系幾位著名教授之上。這是他的獨到之處。 這時候,迷人的春天實際上已經過去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北京作為內陸城市,春天出奇地短暫,往往使人感覺從冬季直接跳到了夏季。紀小佩總是懷念柳樹剛剛吐綠、桃樹柔軟的枝條上鼓脹出蓓蕾、不知名的小鳥在明媚陽光下啁啾鳴囀時的日子,可惜這樣的日子總是那麼短暫,那麼短暫。 然而,對一些特殊的人來說,北京的這一個春天是漫長的。 吳運韜覺得這段時間特別漫長,是因為在別人都忙著的時候,他很清閒,清閒到百無聊賴的程度。能在這樣的時候百無聊賴是一種才能。腐敗對於社會是事情,反對腐敗對某些有信念的人是事情,但這些對吳運韜不是事情。當別人都在忙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反倒比較寧靜,有時候來上班的不過幾十號人,業務活動基本上都停止了,吳運韜就是這時候感覺到百無聊賴的。 吳運韜像以往那樣恥笑著杜一鳴的一舉一動。 隨著社會失去往日的安寧,這個活躍人物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呆的時間反而越來越長了。他親近職工,和一些熱血賁張的年輕人議論社會情狀和發展趨勢,傳播各種小道消息……奇怪的是,他比往日獲得了人們更多的擁戴,夏乃尊、富燁、孫穎和吳運韜都大感意外,驚訝地看著事態的發展,不僅僅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更大程度上是看社會政治形勢的發展。 直到有一天,杜一鳴又帶領十幾個年輕人到中國文化大學去了。此時的中國文化大學已經成為標誌性的地方,有關部門已經數次警告人們約束在哪裡的言行,並且明確要求外單位的人員不得進入。人們這時候才發現杜一鳴有確切的目的:他是想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職工變為公眾情緒的一部分,把他們的情緒變為社會思潮的一部分。 但是,在當時很少有人認為這動機有什麼不好,夏乃尊和領導班子裡的任何一個人也都不那樣認為。沒有私利的動機有一種崇高的意味,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人與人之間氤氳著溫馨的氣息,一種神聖的東西突然照亮了平庸灰暗的生活,那種新奇的感覺就像突然來到了一個從未到過的美麗地方。 在這種情況下,夏乃尊沒有阻攔杜一鳴帶人出去,實際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一點和他對整頓領導小組解說的完全不一樣,他沒有真正把自己「說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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