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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他一直沒有問我為什麼被學校開除,突然伏下臉,吻去我臉上的淚水,喃喃的說:「林艾,別哭了——」我仰起頭,他是那樣的英俊沉穩,意氣風發,事業有成,越發覺得自卑羞慚,黯然無光。任由他的舌頭在我臉上不停的蠕動,我抽泣著說:「我爸槍斃後,我媽就生病了。一天一天拖下去,形容枯槁,瘦的臉上只剩下兩個窟窿,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恐怖,她那麼高貴的一個人。後來查出來是肝癌。我爸在出事前就做了安排,狡兔也有三窟,林家雖然敗了,卻也不至於艱難度日。可是自從我媽生病後,才算是真正的敗下去了。錢跟無底洞一樣投進去,我媽她最終還是走了!」我覺得整個人撕心裂肺的痛,我想我一輩子的眼淚都在此刻流盡了。那個時候總覺得木木的,痛的好像不是自己,像活在夢裡一樣;現在再想起來,才覺得痛的難以忍受,肝腸寸斷,心如刀割。

  他伸出手撫在我左胸上,像是支撐,我覺得痙攣抽搐的心臟漸漸平復下來。我擦著滿臉的眼淚鼻涕說:「我媽她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當她得知我考上很好的大學後,難得的笑了。然後拔下手上的鑽戒交給我,讓我賣了,交學費。她所有的珠寶首飾貂皮裘衣能變賣都變賣了,只剩下我爸送她的鑽戒。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說:『媽,沒事,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她說:『我的艾艾怎麼可以讓別人看不起!一粒戒指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跟我爸一樣看的那麼通透。那鑽戒可以說全城絕無僅有,鴿子蛋一樣大的鑽石,整整六克拉,精美絕倫,是我爸去比利時時從安特衛普帶回來的。我拿去城裡最大的珠寶店裡賣了,連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得到。我覺得自己真該槍斃,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怎麼可以被學校開除呢!」我哭的聲音嘶啞,癱軟在地上。

  他抱我起來,坐在沙發上。不斷在我耳邊呢喃:「林艾,林艾,林艾……」是想將我的魂魄都叫走嗎?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香檳,一口氣喝下去。冷冷的泛著琥珀光澤的液體如絲般滑下喉嚨,壓制了洶湧而起的疼痛,我覺得舒服了一點。胸口依然起伏的厲害,怎麼都停不下來。我抓著他的袖子說:「我後來一直後悔,為什麼要賣掉那粒鑽戒?那是我爸我媽唯一留下來的遺物!其實我大學生活過的一點都不艱難。我拿了那麼多的獎學金,還有企業的贊助,大二以後又有教授給的補助,就算不節省,學費生活費也足夠了。我覺得林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死了都沒臉見我爸媽!」

  他捧著我的臉說:「好了,林艾,你累了,先好好的睡一覺。」他讓我平躺在沙發上,脫下自己的大衣替我蓋上。我哭的筋疲力盡,眼睛一定腫的厲害。他伸出舌頭舔我的眼瞼,軟軟濕濕的,很舒服,我覺得疼的不那麼厲害了。拉住他的手,請求說:「你不要走,我怕。」我是真的害怕,那麼多的人和事說走就走,說變就變,完全無招架之力,任由我一個人在無邊的荒漠裡踽踽獨行,無依無靠。

  他點頭,說:「我不走,就在這裡陪你。」將我的手緊緊攥住,掌心又濕又熱。我安心了,閉上眼睛之前,說:「能再給我一杯酒嗎?」他將杯子舉到我嘴邊,我就著他的手慢慢的喝完了,一滴不剩。眼皮不負重荷,意識逐漸跌進虛無的時空裡。無可避免,又是悔恨羞愧的痛楚,漫無邊際席捲而來,驚異,憤怒,痛楚,悔恨,絕望,放棄,乃至——墮落。我滿頭大汗,全身痙攣的醒過來,身體被長久不變的姿勢壓的血液不暢,全身酥麻,沒有知覺。

  我粗喘著氣從無邊的黑暗裡睜開沉重的眼睛,渾身汗濕,心悸的厲害,像上了壓板,壓的永不翻身。一轉頭,就看見他沉沉的眸光,裡面像是有滿天的星光不停的閃耀,明亮卻不炫耀,永恆安定。他緊了緊我的手,說:「睡不著?」我覺得他的掌心像火,一寸一寸要將我燃燒,我用力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問:「幾點了?是不是該回去了?」他說:「不急,你就在這裡安心的睡一覺。」我說:「你不要回去?這是餐館,不是飯店,人家不是要關門嗎?」他搖頭:「沒關係。你什麼事都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我翻個身爬起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淩晨了。原來我是睡著了的,痛苦的沉睡了這麼久。

  我走到桌邊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裡一點一點啜飲。燈光下精緻的高腳杯裡流動的光澤看起來像七月天邊的晚霞,緋紅燦爛,又像灼灼燃燒的桃花,開在雲端裡。我斜著身體倒在沙發上,然後慢慢說:「知道我為什麼被開除嗎?聽起來簡直就像一個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笑話。」他坐到我身邊,將我靠在他胸前,呼吸在頭頂輕輕的響起,我感覺到頭髮的騷動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我並沒有掙扎,這有什麼關係呢,今天晚上的我是如此的脆弱無助。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的說:「那還是我大三下學期的事了。我們考物理化學。黑板上用粉筆重重的寫著『嚴禁作弊,一經查實,立即開除學籍,不得試讀。』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官腔公文而已。就算是一流的大學,作弊的人多著去了,不然大家都不用活了。一經查實,這裡面很有文章,那也得查實呀。就算被抓了,沒有上報到學校,就沒有關係,頂多記個小過警告什麼的。那次的試卷有些變態,居然還有附加題,占很重的比分。我因為考試前回了躺家,那時候我哥出了點事,沒好好複習,所以想破了頭也做不出來。」

  我覺得靠著他的姿勢有些不舒服,所以動了動,他很配合我,換了下位置。我繼續說:「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我都做不出來,誰還做得出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作弊,只有別人抄我的份,沒有我抄別人的份。我無聊的趴在桌子上,看著題目發呆,算來算去,溫度總差那麼十來度,怎麼都得不到答案。我當時想,說不定真有人做出來,那國家獎學金是不是就危險了?忽然坐我後面的操曹探過頭來得意洋洋的說:『續艾,我可是做出來了,你要不要答案?一點就通。』我很討厭他那種小人得志的嘴臉,不屑的說:『不就一道題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要!』切,我續艾什麼時候需要用這種方法。

  他沒再說話,我以為他死心了。沒想到他卻扔過來一個小紙條,我怕監考老師看見,連忙夾在手心裡,回頭瞪了他一眼。『砰』的一聲,站起來準備交卷。這個時候,忽然從考場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那個同學,你出來一下。』我吃驚的看著外面正好到這邊巡場的監考老師,當場愣在那裡。他三步並作兩步跨過來,一把抽走我手中的試卷,威嚴的說:『將手裡的東西交出來。』我當時嚇的魂都掉了,任由他抽走我手裡攥住的紙條。他揚手問:『誰給的?』我看了眼同樣面無人色的操曹,沒有說話。那巡場的老師又問了一遍:『到底誰給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場內的監考老師都認識我,人贓俱獲,想幫忙都說不出話。整個考場在那刻像苦難的受刑場,靜若死水。

  他啪的一聲將試卷甩在地上,冷酷的說:『你,跟我到辦公室。』我忽然憤怒不已,抬起頭驕傲的說:『我沒有作弊,就憑我續艾,還需要作弊!』他看了眼我,然後低頭讀紙條,拿在手裡揚了揚,冷酷的說:『那這是什麼?』我當時真恨死了他,那種嘴臉,活像電視裡演的國民黨的特務頭子,一抓到共產黨,也不管是不是,立刻露出窮凶極惡的殘酷樣兒,就等著大刑伺候,好向主子邀功。我拉不下這個臉,和他對峙,然後抬頭挺胸的跟著他出去。

  這個時候,偏偏操曹也跟著起哄,他站起來說:『紙條是我給她的,她不屑於看,正想交卷。我證明她確實沒有作弊。』巡場的老師看了眼我們兩個,然後把我們兩個都帶走了。這件事一出場就鬧的很大,一開始就被捅到學校領導層那裡去了。我們兩個在化學系乃至整個學校都是風雲人物,所以那時候被炒的沸沸揚揚,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流言也很多,聽的讓人極其不舒服。我一直強調我自己沒有作弊,現在想起來當時態度也很不好。這種事,誰相信。那老師也不相信我當真想交卷。後來連校長都知道這件事了,是因為操曹的父親是有名的老教授。然後我們被隔離開來,等著學校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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