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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下課後,他見到她。起初有點吃驚,生澀地走到她面前,與她相對坐在辦公室的會客廳。蘇林感到了她們之間真正的距離。無法修復的距離。

  他自始把頭低著,問候的話都是點到即止。周圍過往的同事懷疑這兩人是否相識。蘇林側目看著他僵硬的表情,一時也提不起什麼話。只能靜靜地觀察他,看到他一說話自己馬上迎答上去。他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陌生裡。

  蘇林注意到他的手指一直相交摩挲不停。腳步碎碎地移挪著。他的頭髮有很重的頭油味,髮絲裡淺淺地隱露著幾根短的白頭發。她覺得他真正老了。當蘇林把自己錄取的消息告訴他,他的臉上急速掠過一陣乾澀的微笑。這是她惟一能感受到他在為她高興。但這已足以。

  下午,許文龍沒課。他向教務處請了假,提前帶蘇林去了自己的家。

  許文龍的家在離學校不遠的一處山澗夾坳裡。山岡上樹木蒼翠欲滴,零星地點綴著幾處紅磚白牆的房屋。順著一條黃泥小徑朝上走,看見他的家。許文龍家的房子與三戶人家相連,成凹狀,他家在最左邊。天井裡有一座壓井水泵,房屋的正前面種了橘子樹和棗樹。

  有一條大黃狗迎面而來,朝蘇林猛吠。許文龍擋在她前面沖狗哼了幾聲,它低沉下去。他的母親正坐在屋簷下洗毛豆。看到兒子回來了,她放下手中活,拍乾淨手向他走來。她的步子不如以前那麼穩健。臉上的皺紋稀稀鬆松的一大片,眼睛突出,是明顯哭腫的痕跡。這位老婦人六十歲年紀都還不到,卻感覺有八十歲般的衰老。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以前熟稔的人們一下子更變了容顏。蘇林感歎命運和時間太會捉弄人了。

  老母親不等兒子介紹認出了蘇林,面上堆徹出歡喜。她逾過許文龍走到蘇林面前,親切地叫了她一聲閨女。蘇林瞬間溫暖和愧疚齊齊洶湧而來,嗓子眼被搪塞得說不出任何話。老母親拉著她的手,進了屋子。

  許文龍家的大廳沒怎麼裝修,很高的水泥門檻。牆壁只是簡單的粉刷了,有的地方還裸露著紅磚和幹固的沙漿。寬大的木門背後有個小雞籠。

  許文龍的母親把蘇林拉到裡屋坐。許文龍呆呆地跟在後面。母親吆喝他去倒茶,他才傻愣愣地起身。裡屋稍微比大廳好些。中間放了一個方型桌子,以前的那台電視機放在窗側的小桌子上。蘇林坐在長條凳上目觀著這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客廳。

  說明自己的來意,蘇林從包裡掏出幾樣禮物送給老師和他的母親。其中還有一張裝著錢的信封是給許文龍的。開始他怎麼也不願意接受,後來蘇林只得塞給他的母親。雙方堅持很久,對方才不好意思地接受下來。母親立即從信封裡拿出一張票子給許文龍,讓他去集市買點肉,下午留蘇林吃飯。

  許文龍走後,他的母親拉著蘇林的手再次提起了當年發生的事。說起她可愛的孫女。她才這麼小,命這麼不長,真是造孽。她拿出手絹擦拭著淚流滿面的臉。她告訴蘇林,當時沒有找到的肇事司機知道自己撞死人後就直接去了派出所投案自首。交警對現場進行了查證。確定香香是自己碰上貨車的,司機屬於意外駕車傷人,按照法律賠償了意外傷人的費用外,還多給了他們母子兩一萬元的精神安慰費。現在每年孩子的忌日,司機還帶著家人到香香墳前祭奠。我們也不怪他了,都是孫女的命薄……。蘇林已想不到怎麼去安慰眼前這個老人了。最後,蘇林希望自己能在走之前去香香的墳地上拜祭一下。

  中午吃飯,許文龍的母親不斷地給蘇林布菜。而許文龍悶頭吃飯不說話,直到她說到想為兒子再說親時,他才提起頭,看著蘇林。蘇林的心猛顫了一下。

  事實上,蘇林這次來並不想再與他回顧以前的舊事了。她害怕了。因為她覺得自己若還像以前那樣與老師有分毫糾結的話都會遭天譴的。他的女兒時刻在看著他們。香香在生時不知道的事情,死後全部知曉了。

  飯後,許文龍帶蘇林去了香香的墓地。他的母親又特地做了一道紅燒魚讓兒子帶去。蘇林趕到路口處的一家小商店,稱了幾斤果凍,準備帶到山上去。小孩子都喜歡吃這個。她說。

  香香當初是從學校帶到鄉村下葬的。葬禮舉行了一周。木匠師父連夜做成了一副小棺材。許文龍說,香香躺在裡面的時候,嘴上是含著笑容的。死時那個沒有完全綻放開的笑容不知道什麼時候綻開了,像花兒一樣甜蜜。化妝師傅給香香化了濃濃的胭脂裝,額頭上點了一塊紅,很像布娃娃。香香的外公外婆都來了,惟獨她的母親照舊沒有來。香香的外婆哭得撕心裂肺。外公解釋女兒去了香港,一時間實在趕不回來,但帶來了三萬塊錢作為自己的補償。

  當時的許文龍已是悲痛到麻木,對外物心如死灰般的絕望。母親替他收下了這筆錢。過後,他曾打電話給前妻痛駡她。但無論怎麼發洩,終究是不能挽回女兒的生命。他責怪前妻其實更多的是在責怪自己,女兒畢竟是跟隨在他身邊,而且在他身邊死去。

  很長一段時間,許文龍一厥不振。他不但辭退了學校的職務,也不再找新的工作。成天的睡覺和發呆,母親經常和他爭吵。她去許文龍以前在鄉村教過書的中學,請求他的老領導出面說服他重新回到學校。經過領導的多次思想工作勸服和母親用生命的威脅,許文龍終於重返以前的學校任教。

  他的母親還告訴蘇林,現在許文龍雖然比以前好很多,但是不間斷地出現情緒不穩定的情況。一時大發雷霆一時淚流滿面。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兒子許文龍了。

  走過靜靜的田野,抄進一條小山岡,徐徐盤旋而上。鄉村的山澗美景隨蘇林位置的不斷升高而愈發壯美。肥綠的麥田,青蔥的黃楊木,還有高大俊厚的松樹樟樹。靜默的小溪被青山重重阻隔,截成一段段,零碎地流向遠方。

  許文龍和蘇林一前一後,兩人手裡都揣滿了東西。他們一聲不吭。蟬鳴的叫聲使得周圍的寂靜有些駭人。許文龍麻利地往山岡上奔走,蘇林氣喘吁吁地緊跟上。直到快到香香的墓地,他的一切行動才遲緩起來。他放慢了步子,將手背握在後面。蘇林察覺到她離孩子的墳地越來越近了。她能感覺到一種梗滯氣氛的到來。

  "我們采些花吧,孩子喜歡。"蘇林指著路邊樹蔭下盛開的團簇的花朵。

  許文龍回過身來,點點頭。

  兩人採集了一大團野花繼續朝香香的墓地前去。香香的墳墓就在黃泥路的旁邊。墳墓的後前方樹了一塊石碑。麻石碑記上寫著:

  愛女許香之墓

  (1996--2000年)

  父許文龍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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