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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門是開著的,沒有半點掩遮。如同父親的病確診無誤,真相得到確認。他坐在窗前的書桌上,背對著門。她看見他穿大衣的身影。

  "爸爸,爸爸。"蘇林一隻手緩緩搭落在父親的肩上。語氣平緩自然,生怕有一絲傷害他。

  她看見他頭髮上有一根小雜物,輕輕順著發間把它拾揀下去。

  父親點點頭,朝他看過來。她看見他的臉。

  他的臉色蠟黃,眼睛裡有晶瑩的液體在盈盈滾動,邊角繞著纖細的血絲,嘴唇乾裂,堅硬的胡渣佈滿了下頜。他的鼻子開始顫顫聳動,隨時可以跌落坍塌的傷感。

  他看她的眼神近乎殘忍而無望,似乎一切已經得到肯定,無法更改。他們的目光在沉滯的空氣裡變得荒涼。她看見了他突然老去了,臉龐上深深蒼老的印痕。蘇林覺得自己依然沒有從剛才到現在短暫的十幾分鐘內弄清楚一切發生的事情。它如此急速,她完全是被逼迫到一個境地強制接受。

  "爸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生你這麼晚……"父親哭了。這似乎是一段無法挽救絕望的遺言,藏匿在他眼框裡的淚珠破碎地滾落下來,眼淚像刀子割著他的臉,蒼老在迅速蔓延。

  蘇林頓悟:他是她的父親,一個身患重病即將死去的人。

  父親的救治工作在家人和他單位的獲知下迅速行動了。很快他被送往省城的腫瘤醫院。

  他被送往省城的那一天是單位派的車,前往的有單位工會領導,蘇林的伯父,大舅,以及父親的幾位好朋友。母親沒有讓蘇林去,去了幫不上什麼忙,反而還會添亂,人小畢竟還是不懂事,一哭一鬧更不利於父親治療。這是父親爭取求生希望的關鍵時期。

  父親在省城醫院治療的境況完全是通過電話瞭解到的。單位給父親安排了一個單獨病房,派了專門的護士照顧。但家人不放心,伯父和大舅都輪流看護,父親一到腫瘤醫院就做了複診,醫生進一步查出父親肺癌的準確位置和癌細胞已經擴散到的範圍。重新規定了服用的藥物和飲食。

  病房裡除規定的休息時間外,父親的身邊總是圍滿了人。他們中間有親戚,朋友,同事,以及從縣城裡趕來探望的一些單位的領導。鮮花,水果,滋補藥品熱熱鬧鬧地排滿了桌子,放不完的都堆放在地板。人們握住父親的手安慰他好好養病。父親只是點頭表示感謝,卻什麼也沒說。或者他要說的實在太多了。不知從何開始這一番無盡頭的訴說:說自己的不幸,說朋友的熱忱,說自己的一些遺憾……

  外界的關愛仿佛使父親察覺到自己的臨危境地。強烈的關心愛護壓抑著他的食欲,睡眠,心情。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自己不斷猜疑日益蔓延的病情。他變得不愛吃東西,失眠,經常一個人對著窗臺傻楞楞的,半天支不出一個聲來。天邊時常變幻的顏色讓他覺得傷感。他給妻子打電話不知道說什麼,他問蘇林的學習怎麼樣,認真聽著話筒裡的每句話,自己無聲地流眼淚。放療是第二周開始的。

  正式做放療的第一天,父親早晨依然沒有吃什麼東西。他勉強喝了幾口玉米粥,還被咳嗽嗆出來。每天成碗成碗的中藥和西藥使他喪失味覺,他自己喝一口水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喝濃烈刺鼻的中藥。他把水含在嘴中良久,半天不敢下嚥。

  通常一天半小時的放療治療,父親從放療科室出來由護士攙回病房。放療帶來可怕的連鎖反應:嘔吐,頭暈,厭食,昏睡。他的身體完全被摧毀。

  父親在睡夢裡仿佛還置身在放療科室裡不曾出來。四周放射性光素在眼前穿射而過,從他頭部的一個小切口瀉入。他感覺頭在頂著千斤般重量接受烤炙,周圍的熱量可以將自己燃燒殆盡。光素殺死體內的癌細胞同時也在殺死正常的細胞。這種治療就是用毀滅換取解救,但解救的過程中又不斷營造新的毀滅。

  母親自父親進放療室的第一天就面對南方朝拜,那裡有父親的母親,還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母親親近佛緣是從這一刻深化起來的。默默地祈禱中,她講述父親對神靈的敬畏與謙卑,希冀用這份虔誠感動天地世界,拯救丈夫此刻的苦痛和災禍。

  蘇林望著日夜朝拜的母親,日益疲憊和蒼老。她開始覺得自己應該為父親做實際的事情。這實際不是她端坐在學校安心讀書,取得優異成績取悅父母之類。她知道這些不會對父親的病情轉化有任何些微的幫助。她需要一種能讓自己內心良知獲得安寧平靜的行為,以解脫自己無知的罪責。她相信母親日夜祈禱可以產生的無可預知的奇跡,天地神靈普渡眾生。

  蘇林就讀的學校的後面有一個叫靈玄峰的寺廟。從教學樓的陽臺上可以看見它藏落在山樹之間,隱隱約約的面容有幾分柔和和神秘。冬季漫山飄零著萎黃的落葉,前去的香客稀稀疏疏,一片寂寥清冷。她用力凝視,疲倦的眼睛裡冒出絲絲濕氣。一隻在遷徙隊伍落單的燕子,清脆的叫聲劃破晴空。她抬頭仰望追隨它滑翔的影子,一直跟蹤到靈玄峰上消失了。她像突然受到點化一樣,沉頓的眼睛裡生出一絲希冀。

  傍晚放學蘇林去了靈玄峰寺廟。冬日的天黑得早,夜影如跟隨在蘇林身後的腳步,從頭頂蓋了過去。她走在幽靜的小道上,死死拽緊胸前佩掛的鑰匙。旁邊走著幾個收地攤的商人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蘇林:這個小姑娘這麼晚了上山做什麼?

  蘇林仗著意識裡神靈對她的保佑,自身的虔誠,以及對父親的摯愛,戰戰兢兢地上了靈玄峰的庵子裡。

  一位穿灰色袈裟的尼姑在石階上清掃落葉。蘇林看了她一眼,又繞過她,這個女人的左下頜處有一塊突出的胎印,比臉部周圍的皮膚深沉而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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