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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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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周星期六的上午最後一堂課結束,蘇林沒有一如往常留下來寫作業。母親昨晚告訴她,讓她今天下課早些回家,趕單位同事一家的喜酒。蘇林滿當當的興奮:自己又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自然而驕傲地炫耀自己有隨聲聽了。興奮使她加快腳步回到家。 家裡的門是敞開的,似乎父母都已經換上去喝喜酒的衣服在屋內等她了。她像每天一回到家的高興心情一樣,未進大廳沒有看見父母時先叫了一聲爸,再叫了一聲媽。然後簇擁在他們面前。今天的這兩聲呼喊裡似乎更帶有一種親昵。 "爸爸,媽媽!"這是蘇林叫的第二次,然而並沒有人回答。 "爸爸--,媽媽--"蘇林接連又喊了幾次,是站在樓梯口沖樓上喊的,像是催促還沒有下樓的父母。她知道今天是一家人都要去喝的喜酒,邀請的主人家是母親的好朋友,也是從小的到大最疼她的文阿姨。這樣要好的朋友家,只有全家人都去道賀才能表現出最誠摯的禮節。 蘇林靠在客廳的沙發上,拿出耳機聽隨聲聽,她懶洋洋沉醉在流行歌曲裡。父母依然沒有下樓,聽完兩首歌,她摁掉播放鍵又開啟。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她繼續喊著,聲音裡有拼命催促的抗議。 母親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出現在她面前,蘇林馬上拔了耳機,像上課做小動作突然被老師捉住一樣的驚惶。母親的臉濕漉赤白的,像剛洗過一樣,頭髮油膩,嘴唇赤紅。這幅模樣讓蘇林感覺印象裡整潔的母親非常陌生。 "媽媽--"蘇林緩緩挺起身來,不假思索。 母親一直不說話,眼神怔怔地抓住蘇林不放,仿佛她之前做了什麼重大壞事突然被發現揭發一樣。 "媽媽,你怎麼了?"蘇林站起來靠近母親,她伸出手去拉她的衣服,這才發現母親還沒有換去喝喜酒要穿的新衣服。 蘇林的手觸碰到母親的手,一陣涼意。她為她擔心起來,慢慢地將她扶至沙發旁坐好,雙手在她臉上撫摸著,濕漉漉的淚還沒幹。 "林兒,你爸爸今天去醫院拿CT檢查結果,發現肺部長了一個腫瘤,醫生說,可能是晚期的癌……"母親訴說的時候用了一種最哀切最無望的語調,說話和重新開始的哭泣同時迸發出來,聲音像被砍斷了,說不出一句清晰的話來。 蘇林半天沒有醒悟。因為她弄不明白什麼是CT,什麼是腫瘤,什麼是癌,還有晚期。但是她知道了獲得這些詞語和消息的是兩個重要的來源:一個是醫院,一個是母親此刻最近距離的傷心痛哭。她以淺顯的理解能力讀懂了母親這一刻完整無誤的絕望,傷心立即侵佔到蘇林的心裡。 "那怎麼辦呢?怎麼辦?"蘇林並不知道此刻怎麼辦,她只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在一個非常嚴重而無奈的事情面前哭泣成了最好解答問題的理由。她對母親又是對自己的發問成為眼前突然淚水奪眶而出的最好理由。 母親像被女兒的話刺激了一樣,伏起悲慟的臉,抬頭望著她追尋答案的眼神,雙鬢的肌肉抽動起來。她不知道怎麼辦,患上這樣的惡病能怎麼辦?得這種病如同提前得到死亡的通知。她的哭泣比之前愈加洶湧。 顯然蘇林的哭是蓋過母親的。她還是小女孩,哭是女孩的天性,而幼小的蘇林更能把這種天賜發揮到極至。母親說出那些話並沒有思考過眼前站的是一個小孩,是自己的女兒,她才八歲,她的理解能力和承受程度到底有多少。剛和她的對話儼然是成人式的傾訴。母親被突如其來的災禍沖昏了,她來不及考慮到前因後果。當她意識過來時,蘇林已經是個淚人了。 "你去看看你爸爸,他在樓上,你去看看他。"母親止退了自己欲哭的願望,替蘇林擦拭眼淚。 很多年後,蘇林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天她與母親的相擁相泣。這份感覺一如最親密的人在遭遇一場真實的人事變故前的堅持拒絕與極力挽救的掙扎和痛苦。她們在災難最終來襲之前結成一種類似革命同盟的情誼去為這場變故做最後的努力。即使枉然成空。 爸爸!爸爸!這一刻,蘇林腦海裡跳動的這個最親切的稱呼如此沉鈍。它身上像帶了病毒的重量載著父親的軀體在一點一點沉墜。 去往父親的這二十節階梯如此漫長,行進的過程猶如征服。她將以幼小的面孔、承受力,愛,去面對身患絕症的父親。她猜測著父親會用怎樣的目光看她,說什麼話,做什麼動作,她該如何一一回應。她覺得自己像上了鎖的犯人得不到自由與釋然,卻還要使勁拖著這份沉重去安慰另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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