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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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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何了凡的收穫巨大。郭如玉的親戚趁著天黑挑來兩麻袋書,書是公社造反派從一個被打倒的林業專家家中抄來的,扔在食堂的樓上有兩年了,無人過問,估計已經被遺忘了。何了凡連夜挑著這些書回了十八裡鋪。回去一打開,何半音就撲在上面不再起身了。這些都是好書,有《十萬個為什麼》《三國演義》《戰爭與和平》《顏真卿字帖》等小說、科普作品、字帖等各類書籍70多本,都是當時的禁書,對於何半音來說,如同看到了一片新天地。何了凡趁著太陽好,把這些書都搬到外面來翻曬,找來些廢報紙小心地將封面再包一次,將弄卷了的角用石塊壓平,一本本打理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放置在樓板上,還不時拿出來曬曬太陽,生怕發黴或被蟲子咬。文革的烈火燒不到十八裡鋪,讀書在這裡仍舊是受到尊重的事情。何半音可以光明正大、大張旗鼓地捧著它們,坐在自家門口的一塊麻石上閱讀被看作是「封、資、修」的東西。除了看書,便是臨《顏真卿字帖》。一年下來,他就把顏體字寫得惟妙惟肖,以後十八裡鋪各家各戶有春聯什麼的要寫,全出自他的手筆。 在何半音十來歲時,雖說他因吃奶少而長得很瘦弱,但他可以反抗虐待他的兩個姐姐了。三個人經常打成一團,他們打架時都一言不發,打輸了的也不哭,因此鄰居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們正打得酣暢時,被何了凡撞上了。 何了凡很快將一雙女兒嫁了出去。可能是他無力擺平這兩個娘生的孩子之間的矛盾,兩個女兒從歧視弟弟到集中記恨偏心的父親,自從嫁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十八裡鋪,連以後何了凡死了,她們也不願回來流一滴眼淚。她們永遠也不原諒父親借別的女人的肚子生崽這個事實。 所謂窮人養嬌子。因何了凡自幼對半音百般嬌慣,他十幾歲了既不能上山下地做農活,又不會幹家務。他惟一的長處便是能將那些書本全部「吃」進肚子裡去。半音的記憶驚人,過目不忘。在何了凡看來,已經超過了他和他師傅。就憑這個,父親累死累活養著他也值得。但在十八裡鋪這樣山高水冷、交通閉塞的地方,養閒人不是易事,儘管何了凡早出晚歸忙內忙外竭盡全力,仍是無法維持生計,他不得已帶著兒子下山去跑江湖。 其時毛澤東思想光芒四射普照大地,祖國山河一片紅革命樣板戲唱遍大江南北看戲不要錢,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污泥濁水沃野千里真乾淨,敢於鬥爭敢於革命不管是誰的卵談都等於放屁……但是,老百姓還是經常會碰到一些解決不了的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問題,比如說:好不容易籌了點錢,想買一隻豬崽子喂了,要是買回來它不肯吃潲、不肯長怎麼辦?手頭稍稍寬裕一些的,想買條牛崽子養了,要是這犢子長大了不願發力卻是橫著眼睛抵人怎麼辦?一個孩子若還長得靈泛,要是會讀書,只是做了個手藝人便可惜了。要是只有做手藝的命,花錢費米送讀書,就等於是白送了,是送其讀書好還是做手藝好?閨女要是嫁得一個好丈夫,會好一輩子;一步走錯鮮花插在牛屎上,會讓人後悔一輩子,哪個方位可以尋得好人家?有點小買賣要偷偷做,哪個方向能行得通又不至於被人抓住?家裡有人病了,吃何處郎中的藥會見效?誰也經不起四處求醫問藥的折騰……在那個家家戶戶只見工分難見錢、一個上千人的村莊只有一台被大隊幹部鎖在大隊部的手搖電話機、講革命講境界不能講享受講愛情講花前月下、赤腳醫生到處診死人、不知保險為何物更無借貸、沒有法紀沒有規矩卻又砸爛了舊祠堂剷除了鄉村權威的年代,農民手足無措,有很多問題需要幫助。 何了凡是能提供這種幫助的人,他就曉得什麼豬好喂,什麼牛好養,哪般女孩性情好,哪樣男子會顧家,哪個日子好出行,何時水火要小心……有一些幫助,是可以直接看到效果的;有一些預言,可以給迷茫者一份精神安慰和引導。這種幫助,就如漫長的山溪水不停不息地滋潤著兩岸的田地一樣成為民間必不可少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需求,就如狂風驟雨阻不斷小溪長流,革命運動也無法剔盡世代相傳的民間習俗。 蒼茫大地必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河滾滾必泥沙俱下,雜草雖被不斷地剷除,只要一有雨露便會破土而出,寅齋公和何了凡便是這樣的人人喊鋤卻又總是能存在的雜草,這一方天地,還是要給他們留著小小的一塊生存空間。 在何半音滿十三歲這天,也就是郭如玉給他找的幾十本書被他反反復複看過幾遍而再也找不到什麼讀物的時候,何了凡領著他下了山,開始了流浪生活,神出鬼沒遊蕩於人們需要他們的地方。 除了謀生之外,何了凡覺得到了要把寅齋公教給他的那一套傳給兒子的時候了。他曉得不能讓半音這種很專注的人閑下來,要是他對他的所學有興趣,他一定會學得很好。 何了凡在十八裡鎮惟一的一座「工農兵飯店」裡,要了一份回鍋肉炒香乾,一份豆腐腦酸菜湯,自己另外要了二兩包穀酒,鄭重其事地慶祝兒子的十三歲生日。在喝下了二兩燒酒後,他有些傷感地推心置腹地對兒子說出一番話來:兒子啊你今天滿十三歲了,要是舊社會,十三歲就有收了媳婦生了崽做了爺的,所以,你就應算得是一個大人了。我看你這一生哪,文不文,武不武,工不工,農不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要吃精的,做事要做輕的,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想做。你記性好呢又不願去學校裡讀書,腦子好使呢嘴巴又鈍,半天放不出個屁來,今後要是我一死,你怎麼混得到吃的呵。我這做爺的呢,不能給你留下一點財產,我能留給你的,也只是一門能混點飯吃的本事,從今天起,我就開始教你。當年我師傅說是教我一門能賺飯吃的手藝,我也這麼對你說吧。看來你除了幹這一行,也沒有別的活命門路了…… 少年何半音還不曾想過為自己設計人生。他的腦子裡沒有多少母親的概念,自幼與父親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只要能跟著父親便好,對父親的話自然是言聽計從。這樣何了凡就帶著兒子遊蕩在大紅山周邊的村莊裡,偷偷摸摸地為人們提供他們所需要的服務,趁機手把著手教兒子怎麼看豬、看牛、看人,把他的所學竹筒倒豆子一粒不剩地往他的腦子裡灌。值得高興的是兒子對此十分感興趣。 每過個把月,父子倆便回家一次,曬曬被帳,打掃一下房子。大家看見半音漸漸的就長高了、長好了、有禮貌了,很替這個冇{2}娘崽有出息而高興。顯然也可以看出來他們父子倆在外面混得還算不錯,油水重不重,吃沒吃飽,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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