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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於長松搬回百八十裡街紅旗路一號了丁縣縣委大院時,第一件事是應諾請何了凡吃飯。

  一直到于縣長派人來接何了凡時,十八裡鋪的鄉親們才曉得:那年中秋之夜,何了凡還是悄悄地去過於長松的岳父家,給暗無天日、失望之至的於長松指點過迷津。

  複出後的於長松幹勁很足,打算為山區人民大幹一場,要把耽誤了的光陰搶回來,其時上面連縣委書記都沒有派,由他全面主持黨政工作,看那勢頭,於長松遠不是幹一個縣長便可了得的。

  但是不合時宜的何了凡在於縣長設下的家宴上,見縣長一派得意的樣子,幾杯酒下肚,就管不住嘴巴了,不由自主溜出不客氣的話來:于政委呵,我看你也不要太操勞,不要管太多的事,不急不緩地做吧,工作是幹不完的。我看你在仕途上,當個縣長也就到頭了。

  這大殺風景的話,正在興頭上的縣長和他的親戚、家人聽了肯定是不舒服的,但礙著情面又不好說什麼。何了凡喝高了些,眼前的人都在晃,好像十年前在十八裡鎮郭先知家看到的那一幕:一些灰濛濛的腦殼像魚一樣在渾濁的水塘裡遊蕩著。

  果不出何了凡所言:以後於長松就在了丁縣縣長的位置上,結束了他的政治生涯。

  後來人們講起何了凡的本事,流傳最廣、真實性最強的,恐怕還是這一段。

  這個段子,後來還在政界廣為流傳,不但在了丁縣,省裡有些領導都有所聞。

  於長松去上面開會,倒是沒有領導問他工作怎麼樣,身體怎麼樣,操著一條半腿幹工作有不有困難,大都是興致很高地問他: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高人給你指點過迷津啊?

  於長松開始很不適應這樣的問話,覺得領導幹部不談工作,卻熱衷於打聽這些江湖俗事,多不得體。後來有相當級別的朋友給他念了個人人所知、就只他不知的段子:講套話群眾不愛聽,講壞話領導不愛聽,講笑話大家都愛聽。朋友又告訴他:你以為你當個縣長蠻大啊,省裡機關守傳達的都是處級幹部,你有這麼個段子在身,人家還認得你,沒有這段經歷,誰也不會注意你。於長松是個明白人,想想這話在理,很符合實際,不覺幡然醒悟:看來再用過去滿腦殼革命的觀點來做新時代的領導工作,是幹不下去的呵。

  以後凡有上面的領導和兄弟縣的同志再向他打聽這件事,他的態度便完全不同了,他會不厭其煩地向人家講述這段經歷。他文化不高,卻是個聰明人,為了使這個故事更生動,還特意將其編得更完整更富有傳奇色彩。比如他說到何了凡,還會把教他本領的師傅寅齋公描繪成一個來去無蹤、鬼神難測、學問精深、知天曉地的異人,有了這樣的名師,焉有不出高徒的道理?他把當初上吊繩斷的那一節,做了細緻詳盡的描述,還有意把舊棕繩改為新棕繩,他說我當初實在不願再忍受屈辱了,我可是在戰場上經歷過九死一生的人,早已置生死於度外,我要死,便要死得乾脆利索,不留餘地,我精心選擇了一根能夠讓我死得痛快利索的新棕繩。開始進行得很順利,套上結實的圈套,一腳踢掉高凳,一口氣當即便堵在喉嚨口不再往上走了,我一點痛苦都沒有便進入了睡眠狀態,人變得越來越輕,最後像一片羽毛一樣飛了起來。我最先飛過的地方,是當年我率領部隊剿匪的大紅山,還是那個漫天雪舞的戰場。我想我當年就該埋葬在這裡的,是一個叫何了凡的山民沒讓我死成,我如今還是要埋葬在這裡。可這時,那個何了凡竟又出現在這裡,他一把拉住我,說我還沒到死期。這樣我就從天上掉到了地下。不知怎麼的,一根結實的繩子竟會斷成兩截,照說它吊一千斤都沒事……

  在於長松的故事裡,他有聲有色強調了何了凡關於他能官復原職的預言,卻隱略了何了凡對他在官場上到此止步的判決。

  因于長松順應時世,很好地運用了這個發生在他身上的「神奇」故事,他這個縣長當得人氣很旺,到省裡市里各部門去辦事就方便多了。聽說了丁縣的于縣長來了,不認識他的領導都要道一聲久聞大名,這份殊榮,讓許多縣長羡慕得要死。當然,總是免不了又要他重複一遍這個講了千百遍的故事。也因這個故事,於長松給了丁縣掙來許多好處,重要的是還到北京申請到一個「貧困縣」的帽子,這個帽子戴著可暖和啊,每年都有幾千萬的扶貧經費從各條管道源源不絕地流進了丁縣,這幾千萬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別的縣裡幹部發不出工資,而了丁縣雖說窮,但工資從來沒有拖欠過。與此同時,他的這個故事也在北京許多部門流傳,不然那幾千萬也不能那麼輕鬆拿得下來。

  第八章

  江湖之近 江湖之遠

  何半音不喜歡上學,卻喜歡學習,他喜歡一個人的學習。隨著年齡增大,他的求知欲也越來越強烈,當他一旦把對螞蟻搬家和燕子砌窩的興趣轉移到讀書寫字上來,何了凡給他找來的舊課本和報紙就已經遠遠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了。何了凡覺得再用他師傅寅齋公教他的辦法來教兒子,已經不行了。在十八裡鋪,要找到一戶有字紙的人家是很難的,家家把竹木削成五六寸長、寸把寬的薄片用來揩屁股,沒有用紙來揩屁股的,就是家有廢紙,也不敢作踐它們,那樣不尊重神聖的字和稀有的紙,人們認為是會遭雷劈的。十八裡鋪的鄉親們曉得何半音的閱讀量大,凡有人出外,必想方設法給他找書和報紙,但這些平頭百姓,又能找到什麼像樣的東西來?

  何了凡看到兒子越來越「饑餓」,而他又不能給他提供「食品」,甚是著急。他想此時要是於長松沒有被打倒就好了,他要是還當著縣長,找些好點的書還不是小事一樁。一日何了凡去十八裡鎮看望接受勞動改造的于長松時,對他說了這個難題。於長松除了搖頭,只能表示愛莫能助。倒是在一旁的郭如玉聽到了,說她有一個表親在公社食堂裡煮飯,說她願去找找她,看能不能想想辦法。郭如玉感謝何了凡救了她丈夫一命,而且還暗示了一個偉大的希望,當即便去找人。一會她高興地跑了回來,叫了凡先別走,天黑後她的親戚會送些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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