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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一天下雪。開車到山頂發呆。下山時,雪地上慢慢走著一隻小狗。停車。小狗發現背後的燈光,回頭茫然冷漠望幾眼,低頭繼續趕路。小狗「茫然冷漠」的眼神讓我很感動。把車子慢慢湊過去。小狗又站住回頭張望,猶豫一下,跑下公路,鑽進大雪遍地的松樹林。那是死神的領地。為小狗的命運深深難過。忽然很想把它找到。關上大燈,耐心等待。一根煙後,小狗終於出現,我小心湊近抓住它。第二天帶到寵物醫院。有點感冒,打針時小狗很安靜,不停用目光找我,直到找著為止。這種變化讓我挺感動。洗過澡的小狗可愛許多,只是表情仍然冷漠,或許對拋棄它的人類心灰意冷?買了小狗睡覺的窩,飲水器。有點中耳炎,滴了藥水。抱回旅館。把它放窩裡曬太陽。小狗很聽話,趴著一動不動,眼睛一直瞅我,瞅累了倒頭就睡。應該給它起個名字。正好聽涅磐,乾脆叫「尼瓦拉」,同時兼顧另外一個英雄格瓦拉。

  ▽

  奶茶最終決定移民荷蘭阿姆斯特丹,與禿頭女孩相伴餘生。

  小甜品店轉讓給了一個曾經愛過卻沒有緣分的善良女孩。

  臨走頭天下午,跟奶茶去皮子墓地告別。

  陽光很好。

  四周寧靜肅穆。

  麻雀在禿樹枝上駐足休息。幾排松樹警衛般默然佇立。

  我掏出小口琴,吹了一會兒鄭智化的老歌《你的生日》。那天恰好皮子生日。奶茶取出小蛋糕,認真插上蠟燭點著,可惜沒人吹。火苗在冬天的冽風中脆弱飄搖。

  「皮子真幸福,至少在天堂。不象我們。我們在哪兒?」

  奶茶擦擦濕潤眼角,若有所思。

  「天堂隔壁。」

  我微笑。

  第二天送她到機場。

  剛下過大雪。車子安靜行駛在高速上,兩人凝視著窗外雪景,沉默不語。

  在候機室,奶茶給我一個長匣子,作為禮物。我是個粗心的人,忘了買禮物,為此懊惱不已。兩人安靜坐著,凝視眼前眾多傷離別的人們。奶茶一直微笑,我則愁眉苦臉。這時,奶茶想了想,從容地告訴我一個晴天霹靂般的壞消息:

  奶茶可能得了愛滋病!

  禿頭女孩有一次經不住誘惑,在阿姆斯特丹亂搞,染上了這個病,更要命的是,與奶茶相處很久之後才發現。

  「不用擔心,只是可能。況且即使真得了,我也不怪她,沒有多少人能經得住生活中的種種誘惑。況且即使我沒病也會陪她照顧她一輩子。兩個相愛的人,應該有同一個命運。這是一種幸福,不管這個命運是什麼。」奶茶說。

  我無言以對,熱淚盈眶,模糊了雙眼。一會兒淚水湧出來。奶茶也哭了。兩人緊緊擁抱,默默流淚,情形淒殘。旁邊坐著兩位老夫婦,瞅著感動,一起陪著我們老淚縱橫。

  「你愛睫毛嗎?」奶茶問我。

  我擦著淚水,拼命搖頭,又拼命點頭。淚水更凶。

  「年青時候什麼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愛。年老時候什麼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突然失去愛。人生最寶貴的是緣分。去找她,哪怕天涯海角,如果你真愛她。找到她,跟她擁有同一個命運。」

  奶茶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琢磨著這句話,走到停車場,打開那個長匣子。

  一根精緻無比的桌球杆。

  上面貼有一個小標籤,仔細觀察,竟然是老大衛斯的親筆簽名。

  我緊緊抱在懷裡,寶貝一般。

  從此,再沒打過桌球。

  機場高速上。

  打開收音機。音樂台。在介紹DIDO的新專輯《White flag》。

  音樂響起時,我的靈魂顫抖起來。

  想起奶茶剛才說過的話,突然無比慚愧,慚愧得無地自容。

  White flag。

  ——想像自己面對愛情,舉起一面白旗。

  可憐的是,根本沒人接受我的投降。

  生活痛恨投降的人,睫毛更痛恨。

  自己如同一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爬出龜縮已久的戰壕,舉著白旗走向敵營,卻被一陣槍聲嚇住,猶猶豫豫進退兩難。

  難道真如睫毛所言,我將變成一個叛變投敵之人?

  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睫毛。

  驅車來到那個久未涉足的小院子。

  只有這兒還留有睫毛的影子。

  推開鏽跡斑斑的小鐵門。

  一片蕭瑟。

  大梧桐樹與葡萄藤光禿禿只剩枝杈,掛滿積雪。樣子可憐。

  小石板桌也被大雪覆蓋,上面擺著睫毛匆匆離開時沒收拾的碗盆。

  牆腳落葉長期堆積,沒人打掃,壓在積雪下慢慢腐爛,散發出從未有過的腐臭。

  打開房門。

  一隻老鼠吱溜竄出,沿著我在雪地上的足跡跑出院子。

  屋裡一片黴味。坐在同樣黴味濃重的床褥上,四周冰冷。爬著幾隻小蟑螂。牆角結起蛛網。所有傢俱披滿灰塵。牆上掛著的吉他弦鏽跡斑斑。書架上的書散發出難聞的潮氣。

  我丟了睫毛,房子丟了我們,彼此都很可憐。

  默默坐著,凝視牆上《媽媽》被摘走後留下的空白。

  打開積滿灰塵的音響。

  裡面塞著睫毛臨走聽的最後一張CD。

  樸樹的《那些花兒》:潺潺的流水聲,女孩子的笑聲,流星飛去的聲音,清脆的吉他聲,如泣如述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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