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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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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直的高速路被一塊巨大看板擋住,另有一條叉路通向城區。看板背後是廢棄的老環城路,正在拆除中。從看板背後看上去,是高聳的橫斷路面,距離地面幾十米,懸崖峭壁般險峻佇立,如同一扇通往天堂的門。看板上沒有任何燈光箭頭標識,皮子醉得太厲害,根本沒看見。那輛跑車,以180時速沖向看板,象一支利箭,穿透,飛翔,俯衝,墜落地面。 大地回收了一切。 我立刻趕到出事地點。 事故現場已經清理乾淨,車輛通行正常。看板上安裝了明亮刺眼的燈光指示帶,豎起了醒目的換向指示牌,確保車輛汲取教訓,立即轉向。 似乎一切沒有發生過? 我把車子停在看板前。 凝視著看板上一個明顯的「凸」字——那是被車子高速沖過去時撞出的大洞,如同太空裡的黑洞,沉默神秘恐怖無奈。 黑洞吸進去的是光線,大洞吸進去的卻是皮子年輕富有的生命與所有青春。 我坐在路邊,小口喝著威士卡,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以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這場空前災難。想哭,卻奇怪哭不出來。或許丟了睫毛,一直受虐似地把痛苦當成快樂來「享受」。久而久之,有關「痛苦」這種感覺,一下子找不回來似的。 眼前突然出現幻覺。 看見夜空中展翅飛來一隻禿鷹。 紮巴天葬時出現的那只禿鷹。從西藏古格遺址起飛,飛過喜馬拉雅山,飛過雅魯藏布江,飛過高山平原,飛過鄉村城市,一直飛到頭頂上的夜空,降落在看板上。忽然瞅見皮子從看板上站起來,回頭沖我笑笑,爬上禿鷹翅膀。禿鷹一聲長鳴,展翅飛上無限高空。 我無限幸福與淒涼地想像著。 來到那棟與皮子經常去的廢墟樓頂。 點起一根煙,默默抽了一會兒。 從錢包裡掏出一小張皺巴巴的紙,是那張皮子差點燒掉的「全國銷售亞軍」獎狀,殘餘一小部分。認真瞅了一會兒,用打火機點著。火苗由弱變強,逐漸把紙片吞噬,竄起一股好聞的硝煙味。耀眼光亮在黑暗寂寞的廢墟樓頂維持一小會兒,逐漸黯淡,最後熄滅,化為一小堆灰燼。風刮過來,灰燼一吹而散。 剛燒過的水泥板上,月光下露出一片小小的燒痕。我伸出手指試了一下,略微帶燙,如同生病發燒的額頭體溫。 不知道為何,那種叫做「痛苦」的感覺一下子蘇醒過來。 淚水恍然大悟似的,潸然而下。 哽咽好久,不能自抑。 ▽ 「我小時候死過一隻貓。」 「然後?」 「扔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26 時間過得真快。 轉眼一年過去了。 發生了很多事。 那個曾經是我的酒吧,現在已經轉手他人。 當初皮子開公司,資金不足,只好用酒吧抵押貸款。他上次行賄敗露,車子房子所有資產全被沒收,加上前期經營不善,所有虧損累加起來,資不抵債,責任追究到酒吧,只好把酒吧轉讓變賣替他還債,因此我差點破產,一夜之間不可思議地變成了窮光蛋?產權移交前一天晚上,我跟罐頭奶茶玫瑰幾人,在酒吧喝的大醉。沒有責駡,沒有瞞怨,只有沉默,包括默默哭泣。唱了一晚上的歌,喝光了所有威士卡,彈斷了所有吉他弦。 第二天罐頭不辭而別。從此如同一塊冰,融化消失在茫茫大海。再無音訊。與奶茶找遍整個城市,一無所獲。 奶茶繼續經營自己的小甜品店。 玫瑰呆在自己小碟店。我經常跑過去,喝酒聽音樂玩吉他,偶爾兩人一起跑到天橋唱歌。玫瑰把開店掙的錢,除了還我,全部投入到一張試驗專輯,混合搖滾、布魯斯、民謠、朋克等音樂元素,特別精彩。找不到發行單位,只好到只售文藝片的碟店私下售賣,評價很高,銷量卻奇差,欠了一屁股債。玫瑰心灰意冷。一次坐在小店喝酒,聽到涅磐的《Rape Me》,玫瑰哭了,大喊「Rape Me!」,情緒激烈,操起小凳子把貨架上嘩眾取寵的流行碟片砸個稀八爛。第二天小店關門,留給我一封信。說帶女朋友去流浪,重新回到以前一無所有的日子,做流浪歌手,遠離世俗,自由自在。 我又丟了玫瑰。 睫毛離開後,我不敢回小院子,害怕回憶,害怕碰所有跟回憶有關的東西。 懶得租房子,住進附近一家便宜小旅館。後來東西越搬越多,乾脆找老闆談個便宜價錢,包個房間。每天使用味道古怪的袋裝浴液,容易劃破牙齒的劣質牙刷,皺巴巴永遠洗不乾淨的浴巾,睡在全是樟腦味道的床單上。習慣了,竟然喜歡上那種破敗感。 小院子一直閒置,一閑就是一年。 好朋友一個個離開我,沒了酒吧,更加無所事事。 乾脆不出門。天天躺在小旅館床上看電視。不再看文藝碟片,專看俗的不能再俗的電視頻道,瞅著那些傻帽兒搞笑節目,樂呵呵地咧嘴傻笑。不洗澡,不理髮,不洗頭,不剪鼻毛,不削指甲,不洗襪子,一切順其自然。 一天在超市買東西,遇到一個老情人。看到我憔悴的樣子特別驚訝。她家住附近,經常過來照顧我。每天下班捎盒飯,陪我嘰裡呱啦大吃。吃完陪我看電視,看完電視她回家,我獨自躺在皺巴巴充滿樟腦味道的床單上安靜睡覺。第二天她上班前,會給我送來牛奶麵包,還專門帶來一個小微波爐,可惜我一次沒用過,我開始喜歡吃生冷東西,包括生菜葉。我的髒衣服,她總是及時拿回去清洗。我很感激,但不感動。世事變幻,我已經感動累了。不久老情人去國外探親,我又變成一個人。 在小旅館呆煩了,就在城市裡到處走。穿一雙大頭皮鞋,寬鬆大毛衣,髒乎乎的大外套,所有衣服鞋子都比自己大一號,如此嘰裡咣當,飄飄乎乎,招搖過市。一次走過一家服裝店,有一面大鏡子,裡面匆匆閃過一個忽然陌生起來的自己。駐足回來認真審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瘦了很多,過去曾經合身的衣服鞋子,突然不再合身。歎口氣,繼續走。走過街頭,走過胡同,走過立交橋,走過城區,走到城郊,直到聽到牛叫,看見飲煙,嗅到泥土裡的春天氣息,才止住腳步。抑制住讓自己渾身發抖的感動,抑制住淚水,努力讓自己笑起來,哼著開心的歌,扭頭再往回走。 一次走過一家小音像店,聽到樸樹的聲音。 久違的聲音。心頭一熱,駐足觀察,原來推出了新碟。牆上貼著《生如夏花》大幅海報,貼的不緊,樸樹憂鬱猶豫的目光隨風起落。正在播放著的新歌叫《Colorful Day》。 睫毛或許也在某個地方駐足聆聽? 淚水立即模糊雙眼。 別過頭去,雙手插兜,吹起口哨,極力抑制住這討厭的傷感情緒。 ——Colorful Day! 樸樹開始變得溫暖,歌裡充滿讓人不適應的盲目幸福。不像我遍體寒冷。恭喜他。 發了一次高燒。 一次深夜呆在車裡睡覺,開著暖氣。淩晨被凍醒,原來汽油耗光,車子熄火,暖氣早停。吃了安眠藥,繼續睡去。中午醒過來開始咳嗽發燒。跑去醫院吊水,正是上次睫毛陪我住的那個。窗戶外面光禿禿的迎春花枝杈,淋滿污水。這次我孤零零一個,再無人照顧。 撿到一隻小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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