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誰站在愛情的芒上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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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感覺有兩行淚水正從眼角滑下,冰冷地爬到耳根,同時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醉。我的心頭插著一把鋼刀,疼痛使我無比清醒。 一個小時後,我的屍體抵達曼海姆。 五個小時後,郎燕開車拉著我的屍體前往法蘭克福機場。天快黑了,又下起了大雨,但她開得飛快。半路她哭了,請求我原諒她,原諒她唆使我來德國,原諒她不讓我回國,她說如果我不來德國或者能早些回國,可能就不會出現今天的結局。 我心亂如麻,語無倫次地安慰郎燕,然後我們同時緘默。都這個時候了,我還能說什麼呢?我除了恨除了悔,我還能幹什麼呢?我恨我自己,恨那個居心叵測的上帝,恨上帝讓我離開柳葉,恨上帝不讓我早一點醒悟,恨上帝不讓我早一點回國。假如上帝此刻在我面前,我一定砍他個頭破血流。 我殺死上帝,然後殺死自己,除此之外,無處洩恨。 為了讓郎燕儘快平靜下來安全駕駛,我隨手抽出一盤歌帶插入帶倉,一曲《我們在長春相遇》傷感地輕唱起來。 那是一曲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流行於長春高校的老歌,我們入學時唱得爛熟,新年聯歡會上唱得集體陶醉,畢業告別時唱得淚雨紛飛。我第一次給柳葉唱這支歌的時候,我倆正徜徉在雪花飄飄的史達林大街上,因為尚未俘獲對方,身體間的距離足有一米遠,唱到「結下真誠的情誼」時我突然刹車。柳葉問怎麼不唱了,我說要是把「情誼」這詞兒改成「愛情」該多好啊,聽得柳葉芳心大動花容飛紅。 在那銀色的冬天裡 我們在長春相遇 漫步在飄雪的路上 結下純真的情誼 雪地上的足跡已被陽光擦去 你動人的笑臉我永遠不會忘記 啊,長春的回憶多麼美麗 ………… 我聽得心痛,輕輕關掉音響。我們……柳葉劉角郎燕李鵬程……在長春相遇,毫無疑問是蒼天對我們的懲罰,如果可以選擇命運,我們寧願陌路終生。 「劉角……你還會……」車子進入機場時,郎燕欲語還休。 我知道她想問什麼,但我沒有應聲,因為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劉角……你還會……回來嗎?」安檢之前,郎燕再次哀婉地問我。 我擁抱了郎燕,木然地說:「會吧……誰知道呢?」 郎燕咬著嘴唇泣不成聲:「你對葉子說,我會回去看她的……」 我點點頭,說了聲多保重,然後毅然走進安檢區的大門。 我知道郎燕的淚眼正在追隨著我的背影,我很想回頭看看她,但是我轉不了身。飛機起飛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她駕著汽車孤獨地南行,雨刮器將前窗玻璃掃成了兩個扇形,像她流淚的眼睛。 十個小時後,我的屍體降落北京,轉機兩小時又飛行一小時後,終於回到了一別三年的大連。孟慶鈞、顧蕾、大李子三人來機場接屍。我們上了車,在大連日新月異的街道上疾駛。 六月的大連,尚未從一個月前的噩夢中醒來,陽光閃爍著悲傷,海風吹蕩著悲傷,鮮花和綠地瘋長著悲傷。悲傷已經烙在城市的胸口,永遠無法抹去。 大李子開車,一直往孟慶鈞寺兒溝的家開去。三個人見我面色鐵青,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調動我的情緒。我出於禮貌簡單回應了幾句,就再也不想多說什麼。 到二七廣場時,我叫大李子直接去東海公園。我們都知道,從那裡能看見墜機海域。 車子進了東海公園,停在海之韻廣場。我下車後佇立海邊,向著北面的大海凝望。一艘由煙臺開來的高速客船拖出一條白色波帶,就像命運之刃在我心頭劃下的傷痕。然而大海的傷痕轉眼不見,我的傷痕將到死猶存。 葉子,我回來了,回來看你,回來懺悔。雖然太遲了,雖然沒有任何意義,但我畢竟還是回來了。不要問我為什麼現在才回來好嗎?不要問我回來做什麼好嗎?我已經痛不欲生,已經虛弱得經不起你的任何提問。 我親愛的葉子,你真的走了嗎?真的就這樣一去不返了嗎?我膽小的葉子,機艙起火時你害怕了嗎?飛機火球般在夜空盤旋時你嚇哭了嗎?你在生命的最後瞬間都想了些什麼嗎?腦海裡是否閃過那個愛過你傷過你的劉角?我可憐的葉子,飛機紮進大海時你摔疼了嗎?飛機解體時你被金屬殘片剮傷了嗎?我苦命的葉子,海水包圍上來時嗆著你了嗎?在沉睡海底的十幾天裡你感覺到冷了嗎? 我叫三位朋友帶著我的行李離開,我想獨自在海邊呆一陣兒,還叫他們這兩天不要找我,老老實實等我的電話就行了。三人儘管不放心,但還是聽話地駕車離去。 我脫掉西裝上衣,向遊客借了打火機,用餐巾紙和岸邊的枯草將它點燃,海邊霎時騰起一團火焰。 葉子,我再也抱不到你了,再也不能用胸膛給你溫暖了,如果你冷的話就披上我的衣服吧,就像你曾經無數次披著我的衣服取暖那樣。 我心情沉重地離開東海公園,走上一處高崗時滿懷仇恨地俯視那汪海面。它藍得很邪,無動於衷地漠視著我。我想起海洋女神安菲特裡忒的神秘笑容,厭惡地罵了聲傻逼,舉起一塊石頭朝著海面狠狠地砸了下去。 我在一家五金店買了一把西瓜刀,然後去柳葉的父母家。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他們還像以前那樣不願開門,我就用頭撞門,一直撞到門開為止。我打算在兩位老人面前自捅一刀,乞求他們的寬恕。柳葉的死肯定和我有關,如果我們不離婚,她就不會去北京,當然也就不會在三年後搭乘那架飛機。除了自己給自己一刀,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向二老謝罪。 出乎我的意料,那扇對我關閉已久的大門呀地一聲敞開了,岳母病殃殃地站在門前,頭髮白了許多,人也瘦得變了形,見到我怔了一下,頃刻間老淚縱橫。 進到屋裡,我喊了一聲媽,眼睛禁不住也紅了,真想跪在她面前痛哭一場。我最不忍心看白髮人送黑髮人,可這樣的厄運卻偏偏落在了這位無辜的老人頭上。人間不幸莫過於此,老天不公莫過於此,該死的人是我,為什麼不讓我去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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