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誰站在愛情的芒上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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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4月下旬,我拿到了國航的回國機票。可是天違人願,海娜因腿傷復發再次住院,我也不得不又一次推遲了歸期。五一勞動節那天深夜,善良慈祥的海娜因腿傷惡化引發的綜合症去世。臨走前她笑著對貝林克說,她會在天堂等著他,他永生不來她就永生不嫁。 按照海娜的遺願,貝林克要將她帶回她的家鄉弗萊堡安葬。我幫貝林克將海娜的遺體運到了弗萊堡的約克雷鎮,葬于深山老林中的蝴蝶穀家族墓地。這裡是德國南部黑森林地區最美麗的山谷,樹繁葉茂,泉靜湖幽,牧草地裡開滿了大片大片的蒲公英。 我不忍心離開傷心欲絕的貝林克,就留在蝴蝶穀陪伴他,和他住在墓地旁一間沒有電燈的木屋裡,忠誠地為海娜守墓。貝林克說,只要他守滿三年,來生就還能遇見海娜並娶她為妻。他對海娜的愛情那麼豁達那麼堅定那麼癡迷,當真令我為之動容。 貝林克曾把巴黎盧浮宮裡的蒙娜麗莎畫像比作妻子海娜。他說:「蒙娜麗莎是稀世珍寶,誰都夢想得到她,每次被盜後回到盧浮宮,她會變得更加美麗,人們也會更加珍愛她。」我聽得似懂非懂,但心中緣于柳葉的痛苦和怨恨,不知不覺消散了許多。 我流連於青山綠水之間,把外面的世界忘得一乾二淨。我學貝林克看淡世事,像他那樣讓自己平靜和感恩。純淨空明的黑森林,讓我渾濁孤冷的心也變得純淨空明,那份擺脫凡塵負累的超然令我深感幸福。我甚至參透了一些禪機,夢想有朝一日回到大連去,到大黑山下的朝陽寺削髮為僧,在殺死愛情和婚姻的地方立地成佛。 一個朝霞滿天的早晨,我看著天邊火紅的雲朵,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那感覺開始像燒水的蒸汽一樣縹緲,後來就越來越強烈,宛若沸水濺出的水花,灼熱而狂亂。我把這種感覺說給貝林克聽,他慈祥地說:「孩子,願上帝保佑你,保佑你的親人和朋友。」 又一個早晨,我坐在木屋外靜心讀貝林克借給我的《瓦爾登湖》時,忽覺有什麼東西輕輕地掉在了我的頭上,那感覺很微弱但又很真切,抹了一把頭髮,竟摸下一枚碧綠的柳樹葉子,修長的葉片,晶瑩的葉綠,清晰的葉脈,精緻的葉柄,多麼美麗的柳樹葉子啊。 我的心仿佛被一隻纖巧的小手溫柔地拂動了一下,隨後就漸漸愣住了。周遭的森林中全是橡樹紅松和冷杉,這片葉子是從哪裡飄來的呢? 我想起1998年10月12日晚上,我和柳葉見最後一面時她說過的話。她說她躲起來後永遠都不和我聯繫,要和我老死不相往來,還說如果她死了,會讓一片長長的綠綠的柳樹葉子落在我的頭上,通知我別再找她,通知我徹底忘了她。 我怔了很久,終於自嘲地笑了,把那片柳樹葉子夾在書中,繼續埋頭看書。一句女人的癡話,怎麼能當真呢?那定是一枚被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的柳樹葉子。 這一夜我怪夢連綿,夢見兩個人影俏立在藍色星空的雲端之上,可天地間很快就風起雲湧,無數道閃電攜著奔雷叱吒而過,然後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陪貝林克在蝴蝶穀住了一個多月,沒有和郎燕聯繫,也沒有和學校聯繫,與世隔絕的生活使我能夠靜心思考我的情感死結。我想,我會盡一切努力讓柳葉回到我身邊,不管發生過什麼,不管有多艱難,我都不會放棄,我要像貝林克愛海娜那樣,用我的下半生全心全意地去愛柳葉。 六月初的一天,兩個德國便衣造訪木屋,查驗我的身份後說,我的朋友郎燕發現我失蹤後報了警,現在他們必須帶我離開這裡。 我到海娜墓前磕了個頭,擁抱和親吻了貝林克,然後跟條子下了山。 我在弗萊堡警察局做了筆錄,條子撥通了郎燕的電話,叫我和她說話。 郎燕剛一開口就哭了:「劉角,你跑哪兒去了?嚇死我了你!我以為你知道柳葉的事兒後回國了呢。」 我內疚地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忽然警覺地說:「你說什麼?柳葉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郎燕驚道:「這麼大的事兒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啊!」 郎燕嗚咽著說:「不知道也好,等你回來再告訴你吧,電話裡說不清。」 之後不論我怎麼逼郎燕,她就是哭著不說出了什麼事兒,氣得我啪地扣了電話。 我離開警察局,心慌得要蹦出來,在街上疾行了一會兒,忽然緩過神兒來,到電話亭給孟慶鈞打了個國際長途。 孟慶鈞的第一句話是:「到底回來了?」聲音有幾分異樣和沉重。 我紅著眼說:「你廢話少說,快告訴我柳葉怎麼了?」 孟慶鈞悶聲道:「我以為你早知道了呢……她死了……」 我沖著話筒喊:「放你媽的屁,你開什麼國際玩笑?」 孟慶鈞依舊沒心沒肝地說:「我沒放屁,也沒開玩笑,柳葉真的死了。」 我眼前黑了一下,立刻癱靠在電話亭上,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動,大腦像被人格式化了,幾秒鐘內萬念皆空。 孟慶鈞說,上個月一架客機在大連墜海,機上人員全部遇難,柳葉及夫君喬良也在其中。現在救援打撈工作已近尾聲,柳葉的骨灰剛剛葬在西郊的喬山公墓,下葬時他和顧蕾及大李子等人幫著出了不少力。 孟慶鈞的聲音像是從十八層地獄傳來,那麼的不真實,卻又那麼驚心動魄。 我不知道這次通話是怎樣結束的,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疼很苦。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很疼,我比他疼一千倍,孩子被狼吃了的祥林嫂很苦,我比她苦一萬倍。我只有一頭撞死在牆上,只有讓汽車碾過我身,只有被人猛捅幾刀,只有吞下海量安眠藥,痛苦才有可能減輕一分。 老天爺太絕情了,一步的退路都不給我留。一切真的都晚了,一切真的都完了。我心裡在哭泣,眼睛卻流不出淚水,身體早被無處可泄的淚水漲滿,隨時都會破裂。我即將斃命,沒有人能夠拯救我。 我在弗萊堡火車站旁的一個小酒館兒喝了個爛醉,然後連滾帶爬地上了趕回曼海姆的火車。德國人管睡在街頭的醉鬼叫「啤酒屍體」,我從座位上滾到過道裡,也變成了一具「啤酒屍體」,可誰都不知道我其實是一具愛情的屍體。 幾個白種人過來圍觀,他們有的問我怎麼了,有的問我從哪來到哪去,有的伸出手指頭讓我數。我盯著車廂天花板發呆,統統的不搭不理。後來來了個身材龐大的德國條子,伸手拽住我的衣領想把我拎起來,可費了半天勁兒都沒有成功。他從我的衣兜裡翻出我的護照和學生證,還有買完車票僅剩的幾十歐元,之後把東西摔在我臉上,晃著虎背熊腰走了。 有個東亞女孩兒擠到我身邊,將證件和錢塞回我的衣袋裡,無聲地離去。我在心裡喊了聲柳葉,想伸手拉住她,卻抬不起臂膀來。 這時有人看著我喊了一聲:「快看,快看,他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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