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誰站在愛情的芒上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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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就在右邊褲袋裡,我的右手就握在刀柄上。想像中,我將刀子捅進自己的腹部,鮮血在襯衣上染出一朵漂亮的紅花,心裡的痛一下子轉移到了刀口上,舒服極了。 我聲音打顫地說:「媽,我對不起您,對不起柳葉。」說完就想抽刀。 這時從客廳裡跑過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兒,穿著小裙紮著小辮兒,手裡拿著半隻吃剩的橘子。我知道那是柳葉和喬良的孩子,心頭仿佛有錐子在紮,但疼痛很快就過去了,代之以油然的親善和愛憐。她很漂亮,也很可愛,眉眼很像她的母親,活脫脫一個孩童柳葉。 我怕嚇著孩子,就悄悄鬆開握著刀柄的手,想蹲下來抱抱小傢伙,可她躲到客廳去了,一下子撲到了她姥爺的懷裡。孩子的姥爺坐在沙發上,像往日那樣威嚴地沖我點了點頭。我想叫他一聲爸爸,然後再說句對不起,見他很快把臉轉開,只好把話壓在舌下。 我對岳母說我要去喬山公墓看看柳葉,過兩天再來探望他們。岳母沒有吱聲,我開門走出去時她忽然說:「巧兒不懂事,你不要見怪。」 我聽完心裡痙攣了一下。柳葉曾說,我們如果生個女兒就叫劉巧兒。她給孩子取名巧兒,說明她當時一定還在懷念我們的過去,怎能不叫我追悔和心痛? 我來到喬山公墓。這是一個天堂般的所在,很有些德國黑森林蝴蝶穀的風貌,青山環繞,綠水長流,一座座墓碑靜靜地注視著南方。我在管理處打聽到了柳葉的墓位,買了燒紙和鮮花,然後穿梭在梯田般的墓園裡尋找柳葉。 我找到了我苦命的柳葉。她不再是那個眉清目秀長髮飄飄的女孩兒,不再是那個聰慧伶俐溫柔善良的女孩兒,她已經化作一面大理石墓碑,永遠都不會哭不會笑了。 我抱著柳葉的墓碑,不停地用頭撞擊碑體,直到頭破血流。我們兩個冤家,1990年相愛,到頭來一個河東一個河西,1998年離異,最終又一個陽界一個陰間。我的心碎了,我的腸斷了,但我沒有哭泣,我怕我的眼淚滴在她的墳上,會驚擾她天堂之路上的芳魂。 原諒我吧葉子,我願用我的下半生換取你的寬恕;等著我吧葉子,我早晚要去另一個世界追尋你;安息吧葉子,願你的靈魂極樂而永恆;放心吧葉子,我會照顧好你的父母,還有你的巧兒。 我又去尋找喬良的墳墓,並納悶兒他和柳葉為什麼沒被合葬在一起。我已經不再恨他,我甚至要感謝這個陪伴柳葉三年並和她一起赴死的男人。 但我沒找到喬良的墓碑。墓園管理處的人講,這裡沒有喬良的墓穴。我借了電話和孟慶鈞聯繫,他說他不太清楚,但劉晴一定知道原因。 我又打電話給劉晴,她一聽出是我就哭了,埋怨我說:「劉角啊劉角,你現在回來還有什麼用啊?」問得我心如刀絞,久久無言。 劉晴告訴我,喬家的人不願將柳葉和喬良合葬,因為用DNA辨認死難者遺體時,發現巧兒不是喬良的親生女兒。 我愕然無聲,大腦立刻停止了轉動。 劉晴說她也是才知道柳葉這些年的事情,喬柳二人1999年8月登記結婚,那時柳葉已經到了預產期,喬良當然知道那是誰的孩子,只是他一直都瞞著父母家人。 我驚呆了,腦海裡電光一閃,照亮了我和柳葉1998年10月12日那個最後一夜的殘存記憶……啊,我明白了,終於明白了。 1999年8月,不正是我逃到德國不久嗎?那個北京之夜打到酒店1319房間的電話,成了我和柳葉今生今世最後的一次聯絡。那天晚上柳葉究竟想對我說什麼?如果我告訴柳葉我不去德國了,會不會出現另一種結局?我想,她一定是誤解了我和郎燕的關係,一定被我的遠走高飛傷透了心,一定是在絕望中帶著肚子裡的孩子嫁給了喬良…… 我的淚水終於傾瀉下來,和臉上的血混在一處,將襯衣領襟染紅。 掛掉電話,我笑了,笑完又哭,感覺內臟訇然爆裂,鮮血向四面八方噴射,有幾股紅色激流直湧大腦,將我的思想和記憶沖亂,另有一股躥入眼底,染紅了我的視線。 我狂奔到墓園旁的森林中,用西瓜刀砍倒了幾株小樹,拖回柳葉的墓地後又去砍樹。我要搭一間木屋,我要為柳葉守墓三年,這樣下輩子就還可以遇見她,並娶她為妻。 墓園的人不讓我伐樹,不讓我蓋木屋,我就對他們揮舞起西瓜刀,揚言要像砍伐小樹那樣砍伐他們。他們打了110,我面對飛速趕來的條子毫無懼色,照樣把西瓜刀舞得虎虎生風,結果被當場拘留,三天后被轉往208醫院。 在員警的威懾和心理醫生的調教下,我很快恢復了心智,但繼續被剝奪自由,直到第七天大李子和顧蕾來把我接走。 出院當晚,哥兒幾個為我擺宴接風,地點選在渤海明珠大酒店的旋轉餐廳。我一進酒店大門,就想起我在這家酒店和張松密議調查柳葉的事兒,心裡揪得又酸又疼。上到旋轉餐廳的時候,我瞥見了大連南部海濱的點點燈火,趕緊叫弟兄們換地方。他們半天才明白,這裡可以全方位看到大連海景,北面就是商船如織的大連灣,面對柳葉飄逝的海域,這酒我如何能喝得下去啊。 我們來到人民路上的本山大酒店,事實上這酒不管到哪兒都喝不下去,我狀態奇差,沾酒就醉,飯還沒吃到一半,已經吐了三回,最後只得請求單獨出去走走。大家不放心,非要陪我出去溜達,我堅決不同意,沖他們作了個揖,轉身搖晃著離去。 我走上街頭,沿人民路迷迷糊糊往西走。這條路,我和柳葉乘車走過,手拉手走過,甚至她撒嬌讓我背著走過,如今路還在人卻沒了。我心裡冷冷的,空空的,酸酸的,已經疼過勁兒了,所以感覺不到疼了。胸口很緊,嗓子很澀,淚水逼在鼻根兒,稍不留神就會從眼底噴湧而出。 我走到中山廣場,癱坐在石階上,油然想起我的柳葉。我們無數次來過這裡,乘涼閑坐散步踢毽打球跳操聽歌觀景,今晚的廣場人還是那麼多夜還是那麼美,而我的柳葉永遠都不會再來了。看著偎坐在男友懷中的幸福少女,看著作休閒運動的活潑少女,看著輕挽父母有說有笑的乖巧少女,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們和我的柳葉差不多大,她們此時此刻在這裡享受生活,可我的柳葉卻孤獨地沉睡在喬山公墓冰冷的地下。 我將頭俯在膝蓋間,眼淚打濕了皮鞋,嗚咽聲禁不住壓抑,從鼻腔擴散出去,卻沒有人聽見。廣場上的擴音器裡,瀋陽的小那在絕望地唱:就這樣被你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堅固,我的決定是糊塗;就這樣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劇情已落幕,我的愛恨已入土…… 第二天我在飯店訂了幾個好菜,用一次性餐盒盛著帶去了喬山公墓。我把好吃的擺在柳葉墓前,還打開一罐她喜歡喝的茹夢蘋果汁,淋灑在墓碑前巴掌大的空地上。 我想在柳葉墓邊種株松樹,這樣每年耶誕節的時候,我都可以在樹上掛些她喜歡的小禮物。可是墓位太小沒有種樹的地方,前後左右看了看,發現附近墓穴稍顯擁擠,柳葉左邊是個老頭,右邊是個漢子,怎麼看怎麼彆扭。 在征得柳葉父母的同意後,我把身上所有的歐元都換成了人民幣,給柳葉換了個面積大位置高的新家,天晴的時候可以望見遠處的一抹海景。我在她新家周邊種滿了花草和大蔥,還有一株肩膀高的鬱鬱蔥蔥的小松樹。我給柳葉立了個新碑,碑上沒有名字,邊緣刻著1972—2002,中心刻著我1990年耶誕節寫給柳葉的那首詩: 我心深處 有棵秀美的聖誕樹 生在平安夜 長成我歸宿 她婷婷的高度 一肩明媚的瀑 眸是最亮的蠟燭 心是最貴的禮物 她是我的全部 我卻無緣呵護 只能夢中給她唱歌 夢中圍她跳舞 誰是萬能的主 賜我陪她朝朝暮暮 直到她嫌惡 直到我入土 柳葉搬家的第七天,我按大連風俗給她圓墳,發現墓碑前擺著一束開得正豔的鮮花,一堆燒過的紙灰還在冒著青煙,兩塊小石子兒下面壓著一張孩子的彩筆劃,畫的是麥當勞的兒童樂園,上面還有一行稚嫩的小字:柳葉阿姨,小夢想你。 遲麗一定剛剛來過,而且現在也許還沒走遠。我疾步上到高處,看見一輛紅色計程車正沿著蜿蜒的山道緩緩下山。我出神地看著車子,直到它消失在黛青色的山巒後面。 我想,我也該下山了,該去看我的巧兒了。 2004年3月至2005年5月 寫于大連、青島、蘇州、長春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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