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這個被戴洛稱為皮鞋大王的男人,馬蒂現在記起來了,是大二時插班進來的專科畢業生,人雖瘦小,卻有一個很具分量的英文名字,叫克裡斯多佛,記憶中是個特別羞怯內向的男孩。戴洛在大三班代兼任系學會長的任期中,力排眾議讓克裡斯多佛擔任系幹事,掌管所有系際活動事宜。克裡斯多佛個子小,聲音也出奇的細小,很容易臉紅。系幹事的工作迫使他常上臺主持會議,戴洛鼓噪同學叫他克老大,克裡斯多佛站在台上聲若細蚊地答應著,臉更加地紅了。

  如今的克裡斯多佛瘦小依舊,不知何時成了戴洛口中的皮鞋大王。戴洛與他交頭接耳談了一會兒,又起身向筵席前方走來。一旁坐著的一個小女孩引起了戴洛的注意。戴洛蹲下來用指尖牽起小女孩的手,並與女孩的父母對視而笑,雙方的笑容都是無語而溫柔的。

  「怎麼樣,沒事了吧?」戴洛問小女孩的父母。年輕的父親伸手摟著那母親,正好讓馬蒂見到了他的側面,是皮埃洛,班上的辯論社健將。

  「有人介紹我們一個醫生,在日本很有名的。我們下個月帶KIKI過去。」

  皮埃洛抱起了那叫KIKI的小女孩,馬蒂才發現小女孩的脖子不尋常的頹軟,很漂亮的小臉蛋垂在襟前,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病症。戴洛摸摸小女孩的頭髮,很輕緩,很疼惜。

  看及這情景,馬蒂心中閃過一瞬自憐又嫉妒的情緒,以前在班上獨坐著的時候也會有這種感覺。戴洛與這些老同學的寒暄透露著他們畢業後仍然延續的友誼。先前的,馬蒂來不及參與,畢業後和同學之間的斷層更加的遙不可及,現在的馬蒂簡直像是個局外人了。有人靠到馬蒂耳畔,一陣茉莉香味入鼻,她才發現法蕾瑞也同樣盯著戴洛。

  「你看看戴洛,帥吧?芽他現在是P&D廣告公司市場部總裁,早就說他很有前途的。」法蕾瑞挪近了身體,用白而纖細的手指揮馬蒂的視線:「克裡斯多佛,聽說體重不足不用當兵,畢業不久就去做貿易,專門賣鞋子到中東,再進口毛線原料回來,生意越來越大。皮埃洛做『國會』助理,不過上次他的老闆落選了,現在做什麼我不知道。艾蜜莉,左邊那一個,你看看有多胖,連我都差點認不出來,她老公在深圳開工廠。還有夏綠蒂,看到了沒?姘上了有婦之夫又被抓奸,現在官司都還沒打完,你待會千萬不要跟她提感情的事。啊,凱文,聽說很不得意,工作換了又換,現在又跑回去念研究所,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馬蒂不停地點著頭,只是沒辦法專心地融入這緊湊的介紹。她的視線悄悄地飄向入口處,法蕾瑞簡單扼要的報告讓她感到焦躁。她真正關心的情報,法蕾瑞並沒有提及,她又不願意開口詢問,馬蒂氣惱自己的軟弱,開始懷疑法蕾瑞有意地在回避重點。再者,法蕾瑞和她從來不具有這樣親昵耳語的交情,她不太能習慣這突來的親熱。馬蒂本能地縮起肩膀,正好一陣掌聲響起,新郎新娘被簇擁著入席。侍者送上了第一道金碧拼盤。

  戴洛親了親小女孩KIKI,轉身向馬蒂這邊走過來,而法蕾瑞更加地喋喋不休了:「你待會一定要跟克雷兒聊聊。她到巴黎留學了好幾年,簡直變成了法國人,你的法語不是修得不錯嗎?潔思明坐在那邊,她現在是單親媽媽,我真不曉得——喔嗨,戴洛。」

  戴洛含笑站在眼前。

  「嗨,法蕾瑞。嗨,薩賓娜。你們兩朵系花都是單獨來哪?」

  「席開得有點晚了,我們聊得正愉快呢。」法蕾瑞挪回了原本挨近馬蒂的位子,輕巧地轉移了話題,「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

  「怎麼會?」戴洛拉過馬蒂右邊的椅子坐下,「都太忙了,要不是這婚禮,不知道大夥兒要怎麼才能碰面。尤其是薩賓娜,這麼多年了,你過得好嗎?」

  馬蒂感激他用辭的方式,那麼自然而然地就把她虛構為大夥兒的成員,但是他的語氣卻又包含過多的同情成分,就像是已經窺得了馬蒂這幾年來的慘澹生活,她一時間像是要招供了一樣,低頭撥弄自己的指甲,之後才抬頭露出了微微的笑臉。

  「還好啊。」

  「真的好?」

  「嗯哼。」

  戴洛點點頭,眼光落在地毯上,看起來心事重重。馬蒂直覺地感到抱歉,抱歉自己破壞氣氛的天賦。但戴洛的心事很快地就有了終結,他掏出了一本淡橘色的小本子。馬蒂的眼睛卻再也離不開這小本子了。

  這是他們大四時的英文系通訊冊,馬蒂再熟悉不過。戴洛翻動紙頁,在同學的通訊資料欄上,有密密麻麻的塗注筆跡,記載著七年來的物換星移。一切都變了。幾年前,馬蒂曾在一次溫柔的激動中打電話給傑生,才知道傑生早已遷移。從此之後,傑生就變成了通訊冊中可望不可及的一排字體了。戴洛翻著紙頁,十三頁,十五頁,十七頁,再翻過一頁,就是教師與助教欄,馬蒂的雙手緊緊相交,她知道戴洛一定有每個人的最新資料,她必須看到傑生的訊息,但是紙頁停留在馬蒂這一頁。

  「找到。薩賓娜,全班就缺你的資料了。現在告訴我你家的通訊方法。」

  馬蒂原本要脫口而出說,我沒有家。但她的雙唇自動地說出現在的位址,又應著戴洛的詢問,拿出了那早已過時的名片,讓戴洛記載公司資料。

  在馬蒂望眼欲穿的注視下,戴洛仔細地登記完畢。馬蒂正待開口,法蕾瑞又插嘴更改了她的現址。

  現在戴洛將通訊冊放回衣袋中。馬蒂突然覺得空虛極了,舉箸吃了一些麻油花椒拌海蜇絲。她想要求看看戴洛的通訊冊卻說不出口,只好很猶豫地淺呷一口柳橙汁,又連下箸吃烤乳豬脆皮、美奶滋鮑魚片和鱘魚子醬,最後,夾起襯盤邊的刻花黃瓜片細細啃了起來。

  「啊,戴洛,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杯。」

  酒席方才開始,凱文已經喝得兩腮通紅,他手勁很重地放下一杯濁黃的酒,溢出一些酒汁在馬蒂的白瓷盤上。戴洛很爽快地接過凱文手上的酒瓶,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法蕾瑞朝馬蒂抬了抬眉毛,用眼神補充著剛剛未竟的簡報——跟你說過的,這傢伙最近很不得意的吧?微醺的凱文轉身從隔壁桌拖來一把椅子,將自己塞在馬蒂與戴洛的位置之間。他與戴洛飲幹了酒,突然面轉向馬蒂,很驚奇地說:

  「我的天,你是薩賓娜?」

  「不就是嗎?」法蕾瑞風情萬種地幫她答了腔。

  不知是否出於錯覺,馬蒂感到凱文的臉一霎時更加通紅。他用手背擦嘴,眼神在厚厚的鏡片下閃爍著。俯身過來的戴洛遮住了凱文的表情,他為每個人斟了酒,然後舉杯說:

  「我們該祝福凱文,全班現在就剩凱文一個讀書人了。來來,為咱們英文系二十三屆最後掌門人喝一杯。」

  眾人都淺抿了些,凱文卻一仰頭就幹了酒,倒過酒杯重重地在桌面一扣,砰一聲,震散了拼盤上裝飾的水梨雕蓮花。「什麼掌門人?媽的你別糗我。系上最後一個衰尾仔還差不多。尤其是戴洛你小子,說好要再念下去,一畢業全跑光,發達去了,剩我一個人跟那票小學弟鬼混。你調侃我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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