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馬蒂偷偷和法蕾瑞交換了眼色。凱文在班上一向很斯文,沒想到現在一開口就是如此粗魯的場面。戴洛卻很輕鬆地給凱文斟了酒,神情非常開懷。

  「哇操。你現在是高級讀書人了,說話一點也不講求邏輯。我們是想讀書苦無機緣,哪像你走運,說讀書就讀書?在所裡面當老大有什麼不好?將來畢業更加高高在上了,大夥兒還要靠你提拔咧,你可別想跟我撇清關係。這麼囂張,該罰。你們說是不是?」

  「就是說啊。」法蕾瑞甜蜜蜜地說。

  凱文再喝了這杯,人有點搖晃了,憨憨地笑著。

  「念完了有什麼打算呢?」法蕾瑞追問凱文。

  「就再念下去碦,不然怎麼辦?念出滋味來了,乾脆留在系上教書算了。」凱文低眸吸著鼻子,「教書也好,起碼生活穩定。人生短短數十年,能盡情讀書也不錯,一輩子工作賺錢有什麼意義?不如少活幾年,多活點自我。」

  「真悲情,你以為你是傑生啊?」

  正要答腔的凱文卻戛然而止,尷尬地低頭搓弄著酒杯。眾人都沉寂了。馬蒂的目光掃過每張低垂的臉,某些念頭在胸中一閃而過,但是思維突然變得很遲滯。

  「傑生怎樣?」

  戴洛拉起凱文:「拿起你的酒,我們到你那桌去攪和攪和。」

  「我聽到了,傑生怎麼了?」馬蒂的聲音很低,卻很沉穩。

  法蕾瑞用眼角餘光偷瞄馬蒂。戴洛坐回了椅子,他的眼睛直視著馬蒂的雙眼:「這麼說,你一點都不知道了?」

  「傑生怎麼了?」

  「薩賓娜你聽我說,」戴洛說得很慢,很輕緩,「傑生他死了,病死的。都快五年了。我以為你知道的。」

  「……」

  馬蒂差點想說我知道啊,以逃避這無助的尷尬,又想說死得好,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這麼一來,大家都知道她多年來對傑生的死訊一無所知了。傑生讓她孤立了這麼多年,連死,也讓她在死訊前落了單。馬蒂的直覺是想落淚,但是為什麼她的心靈和眼睛都這麼乾枯?戴洛伸手要輕輕觸及她的肩膀,馬蒂站起來避過了。

  「薩賓娜……」戴洛也站起來。

  「不要跟我,我去洗手間。」馬蒂低聲說,一轉身卻撞翻了侍者端上來的蕃紅蝦球,滿盤紅豔豔的蝦子潑灑出來,披蓋了凱文的頭臉,全場訝然。馬蒂轉身朝出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達也看見了這情景,她習慣性地輕咬住右手指節,忘記了手上正戴著潔白的純絲手套。

  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總招待陳瞿生關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纖細的馬蒂撞個滿懷,高大的身軀仰天翻倒。旁邊幾人拉起他,陳瞿生將眼鏡扶回鼻樑,正好看見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廳門廊外。

  飯店門口,穿得像皇宮侍衛的門童為她招來計程車。儘管往南走。她向司機說。

  為什麼說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邊的。計程車走了一分鐘後她又下了車,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來。

  臺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灣,那是高中時參加夏令營的去處。說是金沙灣,海灘的沙實際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當時,颱風正好來襲,為期三天的沙灘活動,全部改成孩子氣的室內團體遊戲,只能在心中臆想著陽光下的藍色海洋。有一次,她在飯後各自洗碗的空當時間裡,跑到遠遠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樣黯沉的大海翻騰著驚濤駭浪,海風呼呼狂嘯,闃無一人的海灘像月球般荒涼,十六歲的她覺得非常的悒鬱。怎麼去金沙灣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車吧?

  因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進入潮中。

  這一天的臺北非常詭異,天空出奇的蔚藍,地面則鋪蓋了無盡的殘枝落葉,而且都是青翠碧綠,都是在枝頭上風華正茂就被狂風扯落泥塵的樹葉。馬蒂一開始還避著枝葉行走,後來索性踏葉而行,不停地走,遇見綠燈就前行,遇見紅燈就轉彎。

  如果人能從自己的靈魂出走,那該有多好?至少這樣就不必背負太重的記憶包袱。馬蒂越想逃脫,越是清楚歷歷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這一生,最渴望的東西都脫手離去,最不希望的境遇卻都揮之不散。傑生的死訊對她造不成太大的悲慟,在心靈上傑生能帶走的,多年前全隨他而去了,這些年只剩下一個空殼,像是傑生放進天空的一隻風箏,早不玩了,卻忘記放鬆綁在這頭的線。她想不透自己怎麼這麼吃虧,連傑生早進了地府五年,她還沿著線繼續與那端的力道對抗,孤零零地在天際盤旋。

  走了很久很久,她的汗濕了衣衫,上衣有一點歪斜了,右腳的鞋跟已經有些松脫,雙踝沾黏了不少細碎的落葉。人潮一波波與她錯身而過,看到她卻不能看進她的哀傷。「多麼落魄的女人。」他們想。是的,我是一個多麼落魄的女人。馬蒂用無神的眼睛答覆他們的想像。非常落魄,連出席大學惟一好友的婚禮,也找不到一件像樣的禮服穿。她身上的這套淡粉紅色洋裝,是這一年時興的短上衣配百褶迷你裙,馬蒂很想擁有一套卻買不下手,最後總算在地攤以低價買到了這一套,回家穿上後才發現這洋裝廉價的原因:上衣與迷你裙是深淺不一的粉紅色,大約是來自不同的瑕疵品貨源。顏色的差距很輕微,正好說明了它們是廉價的拼湊品,正好凸顯了它們主人的寒傖。

  這些年來,換過的工作不計其數。每當新工作的振奮消失時,作息上的拘束便深深地厭迫著她,不自由到極點時就放手從頭再來,所以馬蒂未曾累積同齡的人該有的錢財和地位。傑生死了,但是她對他說過的話從未忘懷:「薩賓娜,要為你自己的感覺而活。」說得好輕鬆,可是到頭來,怎麼變成了樣樣抉擇都是為了向別人交代的局面?別人說總要找件正經事做做,所以馬蒂上班;別人說你也老大不小了,所以馬蒂結婚;別人說心不在焉是不行的,所以馬蒂辭職;別人說不可以遊手好閒,所以馬蒂又不敢讓人知道她已辭職。

  回想起來,馬蒂簡直一無所有。連她的丈夫也遠去他鄉,在她從來都不想去的南美洲,為她永遠也不可能認識的人們建築水壩,用精密的力學係數設計過的水泥攔壩,積蓄一整個山谷的溫柔水域,多麼偉大的工程!但是面對他和馬蒂之間逐日拓展,像沙漠一樣乾枯荒蕪的距離卻束手無策。馬蒂下意識地舉手遮住眼眉,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傑生,你卻走得多麼輕鬆……

  最後她來到臺北市與新店的交會處,這個傍著河堤的公路上,左邊是野草蔓生、半荒枯了的河床,右邊仿佛是個夜市,應該說,夕陽中尚未蘇醒的夜市。

  馬蒂覺得有點喘,眼前的視野開始像唱片一樣旋轉了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前面一大叢被風吹倒的綠樹擋住了她的腳步,馬蒂覺得猶豫,她有要把自己埋沒在枝葉裡的欲望,而很奇怪的,整棵綠樹也活起來了一樣向自己迎過來。

  就在這一棵傾倒的相思樹前,馬蒂倒下去,柔軟的枝葉承接住了她的身軀,馬蒂淺淺粉紅色的可愛百褶裙,在綠葉中展開了,如同一朵粉紅花蕊的舒張。在失去視覺之前,她正好看見了澄淨得像藍寶石一樣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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