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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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獨自一人坐進了禮堂前端的「新娘同學保留桌」。她游目四顧,廳內一片荒涼,女侍們逐桌擺設糖果,兩個像是那凱西的藝人正在調弄電子琴,似乎連新人都尚未到場。這樣孤獨地坐著很容易顯得手足無措,所以她剝了幾粒瓜子,將瓜子仁在白瓷盤中排列成一個心的形狀。藝人開始唱起一首時興的台語悲歌。 一叢尖銳的紅色光芒從背後刺來,喜幛上的霓虹龍鳳燈飾點亮了。這讓馬蒂意識到當眾人的眼光集中在禮台時,背著禮台而坐的她將迎向所有的目光。她換了坐位,面向那扎眼的蟠龍舞鳳,浸浴在猩紅色的海洋中。 她周圍的氣氛是蕭條的,但是她知道不久之後,這新娘同學保留桌,以及其他桌次都將坐滿賓客。他們將敘舊,吃喝,言不及義,總之要社交。閉著眼睛也可以想像得到,她的身邊充滿了同學,她七年來避不相見的英文系同班同學。 賀客漸漸地落座在馬蒂的附近。往日的同學身畔都多了伴侶,有些更添了小小的孩子。同學們一圈圈地聚集歡敘著,馬蒂發現自己又落單了。多麼熟悉的感覺。 大學的四年,馬蒂幾乎是全面性地落單。上課時雖然采自由落座,但是同學們有自己的小圈子,一簇簇的同學分佈出隱然成序的生態,而馬蒂不屬於任何圈子,所以她坐在教室的最外緣。這種孤單在教室中聽課時無妨,甚至在分配小組作業時也並不構成威脅,小組總是不嫌多一個人分攤作業;而體育課時馬蒂就顯得無依無靠了,尤其是當老師要同學們拿著球具自由練習時,那解散隊伍的哨音一吹,馬蒂的掩護也就當場消失。 針對這種尷尬的局面,她想出一個對策,就是讓自己看起來非常非常投入她的單人練習,好像那運動完全地吸引了她,專心得連額上的汗水也來不及擦。於是,體育教師藉口回辦公室以躲避太陽,女同學們三三兩兩擇陰影休息談笑,一邊對著陽光下揮汗練排球的馬蒂喊:「薩賓——娜,休息了啦。想當國手啊?」因為忙得歇不下手,馬蒂只有露齒羞赧地一笑。 英文系的學生習慣以英文名字彼此稱呼,這幾乎是一項傳統,久而久之,互相遺忘了別人的中文姓名。所以在同學的印象中,馬蒂不叫馬蒂,而是薩賓娜,孤獨的薩賓娜,獨來獨往的薩賓娜,或者說,自尋苦果的薩賓娜。 對於這種處境,馬蒂並非沒有自覺。她深深明白,薩賓娜之所以被孤立,完全是因為薩賓娜太急於找到一個超過同窗之誼的親密伴侶,而她的伴侶——傑生——恰恰好是班上的助教,恰恰好是一個不在乎所謂社會關係的瀟灑助教。這種前衛又自我的作風,觸犯了同學們心情上若有似無的規範。同學們用默契構成他們的判決:薩賓娜要搞兩人世界,那就給他們一個純屬兩人的世界。 為了一種心靈上的歸屬感,馬蒂從大一就開始從同學的陣線單飛,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種不成比例的犧牲,他們無法明白馬蒂的沉溺,馬蒂也不能瞭解,何以這麼私人的情事必須迎合眾人的心情?傑生告訴她:「薩賓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不要為別人的價值觀而活。」說得不是很清楚嗎?她要的不過是這麼簡單,一個家,一個回家的感覺。傑生的地方有溫暖飽滿的燈光,有滿室的原版英文書,有上百張經典爵士唱片,有一台電動咖啡機,這讓馬蒂感覺回到了家,雖然與她生長的景況相差那麼遙遠,但是馬蒂的想像力可以自動延伸出神秘的連結。她在大一下學期就遷出宿舍,搬去與傑生同住,並且覺得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家了。 傑生認為一個人要忠實地為自己的感覺而活,在某種層面上,傑生的確貫徹了他的人生觀。馬蒂大三那年,傑生在自助餐廳認識了一個應用數學系的女孩,他很快地感覺到對這個女孩的愛慕,而他是為感覺而活的。馬蒂終於離開了她與傑生的家,只帶走一隻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馬蒂回到了家裡,像往常一樣,這個地方並不歡迎她,馬蒂領悟到只有回去把大學讀完,才能真正永遠地逃脫這個家,所以她又帶著一隻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回到英文系。這一次,她是完全地孤立了。 往事像是一場黯淡的夢,這場夢模模糊糊地侵蝕了真實生活的界限,將黯淡的燈霧過渡到馬蒂後來的人生。 昔日的同學不斷地湧現,當年的系花法蕾瑞坐在馬蒂的左手邊。令人意外的是,法蕾瑞單獨一人赴宴。法蕾瑞很寂寥地靜靜抽了一根煙,捺熄煙後,出奇地活潑了起來。她用全副精神研讀著馬蒂的名片,馬蒂則乘機端詳著她。法蕾瑞的雙眼很美麗,還有海軍藍色的眼線塗暈出逼人的豔光,但是豔光下有脂粉掩不住的淡淡眼袋,秘密地記錄她這七年來走過的路程。這曾經是一雙令馬蒂羡慕的美麗眼睛。 「唉,很不錯嘛你,薩賓娜。」她把名片放進手袋,順手又掏出一根香煙,「這家公司很難考的耶。做多久了?」 「不久,才四個多月。」 馬蒂不想騙人,她的確在這家公司待了四個月,只是已經辭職了半年多。 「真好。聽說你結婚了是嗎?怎麼不見你老公?」 「他在國外。」 這也不算說謊。馬蒂的丈夫隨公司在南美洲進行一樁建築工程,這兩年總是在國外的時候多。馬蒂略而不提的是,即使她的丈夫回國,也不會與她同住。他們很早就分居了。 談話至此,法蕾瑞大致覺得已善盡了禮節。她眨了眨塗著海軍藍光澤的美麗雙眼,正打算點上手中的香煙,一瞥見禮金台前新簽到的來賓,又將香煙捺入煙灰缸,這支未燃過的細長香煙委頓成了一圈問號。春風吻上法蕾瑞的臉。馬蒂也看著來人,這人比記憶中壯大了許多,是他們班上連任三學期的班代表,英文名字叫戴洛。 戴洛用麥克筆在紅幛上畫了很大一個DARYL字樣,最後一撇嫋嫋不絕蜷曲成一束羽毛狀的圖案,簽完名字,他站直了環顧整個大廳,巡視的目光所及,從筵席的各個角落都反射回了燦爛笑靨。 「戴洛!」 一個瘦小、挺直,穿著吊帶褲的男人拋下了正在歡敘的同伴,起身用力揮著手,戴洛含笑向他走去。一路上,有的人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幾個人隔著坐位抓他的手搖了搖,有個人則頗有力道地拍了一下他的頭,戴洛回首在這人耳邊低語了幾句,這人嘹亮地笑了。戴洛來到吊帶褲男人身邊,那男人捧起戴洛的手猛撼著,戴洛眯起眼睛相當柔和地看著他。 「啊,我們的皮鞋大王,全英文系就屬你最有成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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