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滿地枝葉

  根據科學家的觀察,北半球的颱風是以逆時針的姿態,席捲附近所有的雲塊,形成一種漩渦狀的風暴。所以,如果你有機會從四萬尺的高空看下來,就很容易瞭解,為什麼颱風外圈的天域,是如此被搜括得乾乾淨淨,晴朗無雲。

  馬蒂在失去視覺前的最後一瞥,就是看見了這樣湛藍澄淨、寶石一樣的長空。

  這個年輕的員警用手肘排開人群,汗珠正沿著他的臉頰滾落。他低頭看自己沾滿綠色汁液的皮鞋,很想利用腳底下的斷木殘枝擦乾淨。但是在這麼多的人注視之下,他感到有維持神色威嚴的必要,所以就攤開雙手,很有力地將圍觀的群眾撥到背後。

  在人們的記憶裡,從來沒有過這麼暴烈的颱風。一夜的狂風驟雨,摧毀了全城的樹木,留下了幾乎不屬於這個城市的蔚藍天空。

  年輕的員警執行管區勤務已經有兩年多,第一次對他的工作與人生感到茫無頭緒。人們總是抱怨臺北的灰塵太多,綠意太少,那麼,這場颱風真是個應願而來的魔咒了。一夕之間,臺北變成翠綠之城。帶著細芽的嫩枝、青澀無依的樹葉鋪滿了馬路,鋪滿了車輛,鋪滿了屋簷,橫掃的勁風還將它們帶進了黑暗的騎樓、地下道,帶進了崎嶇堆疊的違章建築。柔軟的樹葉就地棲息,槭樹葉、榕樹葉、樟樹葉、欖仁樹葉、木棉樹葉、黃槐樹葉、大王椰子樹葉、七裡香樹葉、相思樹葉、菩提樹葉……人們所能想到的所有綠色,全數從天而降,像個快樂又狂想的電影,漫空飛舞後,繽紛灑落在每個向天的平面。

  人們沒能看見這場電影。早晨,雨停風偃後,人們才推開窗扉,見到了綠色的臺北。人們揉揉眼睛,覺得恍如還在夢境中。

  一整天下來,年輕的員警指揮著工人,鏟起成噸的枝葉,用卡車運走。年輕的員警回想起小時候,穿著內褲的他蹲在海灘上,用塑膠玩具鏟子掘沙。那感覺與現在相仿,再多的鏟子也造不成太大的變化。他覺得非常之疲憊與饑餓,正等著交班,現在又接獲報案,得處理一樁路倒事件。

  要找到事件地點並不困難,圍觀的人群形成了明顯的地標。年輕的員警沿路踏著綠色枝葉走來,就看見了靜靜臥在路上的馬蒂。

  員警卻以為,他看見的是滿地枝葉鋪就的柔軟綠床上,棲息著的一朵風吹來的,淺淺粉紅色的花蕊。

  靈魂出走

  如果說,穿著粉紅色洋裝的馬蒂像一朵風吹來的粉紅色小花,那麼一定是一陣長風,才能送著她飄過這麼遙遠的路程。

  在倒下去之前,馬蒂徒步走過了大半個臺北市。

  有很長一陣子,她多麼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遇見綠燈就前行,遇見紅燈就轉彎,只是絕對不要停下腳步。因為一旦佇立,她就不免要思考,不免要面對何去何從。

  這颱風後盛夏的傍晚,空氣的燥熱並不稍減於中午,馬蒂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個下午。若非腳下的高跟鞋,她很願意永遠走下去。穿上這雙高跟鞋是個可怕的錯誤。它們是她的鞋子中惟一正式的一雙。雖然已略顯老舊,鞋底隱秘的地方也有了小小的綻縫,但擦亮了之後,與她這身淺粉紅色洋裝是個出色搭配。它們是雙美麗的鞋,天生不適合長途跋涉,而是用來出入高貴又華麗的場合。它們是一雙宴會用的纖弱的高跟鞋。

  馬蒂走到了臺北的最南界,碰到景美溪之後就向右轉,迎著夕陽繼續前行,一邊回想著琳達的婚宴。此刻婚宴上的歡言俏語都該沉寂了吧?但是馬蒂留下的話題,恐怕是足夠賓客們談論很多年的。她後悔出席了這場婚禮。從接到琳達的鑲金邊紅色喜帖開始,她曾經多次陷入長久的思索,怎麼委婉地托故不赴宴,怎麼提前捎去禮金,再怎麼補救性地以書信向她致意。婚禮中有太多人,包括琳達,都是她不想再碰面的。終究這一天她還是整裝以赴,穿上了最體面的一套洋裝,最好的一雙鞋,並且還提早出了門,成為這午餐婚宴上第一個就座的客人。

  到得委實太早了,這國際飯店豪華的宴客廳中,連禮金台都尚未佈置妥當。系著蕾絲邊圍裙的女侍正在擺設花籃,兩個著燕尾服的英俊服務生忙著安放婚照。

  沒有任何接待,馬蒂直接走進空蕩的筵席中。一個年輕男子匆匆向她走來,走到一半又恍然止步,從口袋裡摸出「總招待」紅卡別在衣襟上。他很活潑地與馬蒂握手,同時不失憂慮地瞄了一眼禮金台。這男人馬蒂認識,是她大學同屆的國術社社長。他並不記得她,完全依傳統方式與她交換了名片。

  總招待以職業的熱情細讀馬蒂的名片,盛讚她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顯然她這名字的特色尚不足以喚起他的回憶,而馬蒂對他的記憶卻在這寒暄中復蘇了。他叫陳瞿生,香港僑生,大一熱烈追求琳達之際,講得一口令人聞之失措的廣東國語,如今這口音已完全地歸化了臺北。當年同班的琳達是馬蒂的室友,一個禮拜中總有四五次夜不歸營,全靠她在舍監面前打點。偶爾匆匆回宿舍換洗衣服,陳瞿生總是局坐在聯誼廳中等待著,琳達有時候仿佛不想再出門了,就央馬蒂下樓打發他回去。她很不樂意這差事,只好走到聯誼廳門口與他距離數公尺之遙,揮揮手說:「琳達說她不下來了。」

  他則受驚一樣迅速地起身,頻頻彎腰向她說:「多姐!」

  那是廣東發音的多謝之意。

  現在回想起來,陳瞿生對她不具印象是很有理由的。為什麼要記得她?他們之間幾乎沒有過友善的接觸。這中間的疏離連她也無法明白。從離家搬進大學宿舍時開始,馬蒂曾經對即將展開的獨立生活充滿了期待。她期待擁擠的宿舍能給她家的感覺——雖然她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家作為比對,但想像力可以彌補感覺上的空缺。她很快發覺琳達像一個遲來很多年的姐妹,只是這個姐妹又太早墜入了情網。

  支走陳瞿生之後,她多半會倚在舍監室的玻璃幕後,看他騎著摩托車的身影遠去。他的摩托車側邊有一個特殊的鐵架,安放他練國術用的雙刀。摩托車走得很遠很遠了,雙刀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光芒刺著她的眼睛,有時候,會疼得像是要落下眼淚。

  此時陳瞿生正準備引馬蒂入座,他問她是男方或女方的來賓。女方。她說。

  琳達的大學同學。她補充說。

  噢!那我們可能見過了,我也是琳達的大學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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