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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石大川說,「煙,紅塔山。」

  兩人討價還價,石大川最後又以二十塊錢一條的不可思議價,買下了三十條所謂的「紅塔山」。

  趙師傅什麼也不說,趙師傅只是會意地笑。他打開車的後備箱,讓他們把東西放進去。那是賓士車的後備箱哦,那些煙和酒在裡邊就顯得很華貴。

  石大川讓趙師傅守著車,他自己又往市場裡邊走。

  他看到肉攤了。油膩膩的白木案,剖割開的豬肉豬骨頭就攤在案子上面。剝了皮的三根白圓木兩豎一橫地搭成個肉架子,架子上還掛著兩扇豬。

  石大川靠過去的時候,心神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那是他爹和他站在那兒賣豬肉。爹拿刀割著肉,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爹和他。「買肉嘍,鮮豬肉——」他嗆著風,幫爹吆喝。那是他家殺的年豬,家裡人捨不得吃,只留了兩刀肉,就全部拉到集上賣錢了。

  「這兩扇肉,我都買下了。」石大川說。

  「都買嗎?」賣肉的似乎不敢相信。

  「都買。」

  石大川沒有討價,石大川只是寫了張條子,交代賣肉的把肉送到石家坡村。肉到付錢。

  買好肉轉身走了,忽然又停下腳。是哪兒傳來的丁當聲?親切而又遙遠,陌生而又熟悉,驀地勾起了沉埋著的記憶。

  是鏽跡斑斑的鐵罐頭筒在搖晃,筒裡有一些硬幣在滾動。一個雙腿殘疾的男孩子在地上像不倒翁一樣前後搖動,做著磕頭的姿態。他的雙腿是捆在身體兩側的,如此一來,他的雙腳就像牛角一樣支棱在空中,顯得有幾分怪異。他的屁股下面綁墊著一塊輪胎皮,他的雙手套著破膠鞋。套了鞋子的雙手在地上撐一下,墊了輪胎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

  石大川呆住了,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年他就是如此這般地挪行著,在集市上乞討的!

  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駐足觀看,那男孩子便把磕頭的姿態做得愈發誇張。他前仰後合著,幾乎要栽翻過去。

  或許只有石大川能夠看出破綻,這是他曾經玩過的把戲。這男孩子只不過是將雙腿捆紮一番罷了,他其實並非真殘。看破那伎倆的一瞬間,石大川想笑,然而他卻笑不出來。難言的悲憫洶湧地襲來,將他浸泡在無邊的酸楚之中。

  石大川從錢夾裡抽出一張百元面值的鈔票,俯身放進了那生銹的鐵罐頭筒。

  乞兒初時驚呆了,等他回過神,開始向賜錢者拼命搖晃身體的時候,石大川已經掉頭而去。

  石大川回村了,他的到來使得石家坡村就像過年過節一樣熱鬧了起來。

  石大川家的門前搭起了長寬各十丈的喪棚,支起了幾口大鍋,熱熱騰騰地煮肉,燒飯。漆黑鋥亮的大「賓士」在喪棚邊停著,就像大人物墓前的鎮墓獸一樣,給石家平添了許多氣派。

  十六歲的妹子石一鳳挑不得大樑,只能在堂屋裡守靈,一應事務都由石大川做主。家族裡的幾位老人都被請來,商量出殯的大事。村裡人都知道,石大川如今在省城是「石總」,做著大生意,發著大財。這葬父的喪事,少不得要操辦得轟轟烈烈,排排場場。

  三伯說,「響器班可少不了。就數劉廟的嗩呐隊齊整,要價也最高。」

  「那就請他們了。」石大川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說,「我這兒別的不多,就是錢多。大家可別給我省。」

  「我看呐,咱就比著那年後坡石鎖柱葬他爹的樣子辦吧。」五爺回憶著,「鎖柱那時做著國軍的營長,他爹的棺木是用十二個人抬的。」

  石大川說,「好,咱也用十二個人抬。」

  「那一回弄得比唱大戲還熱鬧哩。」四奶奶說,「出殯時吹吹打打,繞著咱村轉了三圈,然後才抬到南大崗。」

  石大川說,「那咱也繞村轉三圈,然後再走人。」

  五爺說,「從村東口到南大崗老墳地,有一裡多地吧。五百步一個祭桌,到跟前就放炮,就祭酒。」

  石大川說,「咱也擺,五百步一祭。」

  四奶奶癟著沒牙嘴叨叨著,「人家可是給錢哩,誰家擺桌給誰一塊大鋼洋。」

  石大川說,「咱給封個包吧,一個包五十塊。」

  晚上,石大川給爹擦身子換衣服。爹瘦得渾身都是骨頭,摸哪兒哪兒硌手。一挨著那凉冰冰的身子,石大川便發軟發抖,力氣就像漏壺裡的水一樣泄得乾乾淨淨。虧得有堂兄石廣銀上來搭手,才算把活兒做下來。

  石廣銀做活兒細,每做一樣,嘴裡還要念念叨叨。

  「叔,咱擦臉了啊。咱擦光光淨淨,不讓人說咱。」

  說著,就像給孩兒抹鼻涕一樣,用熱毛巾在那臉上抹了一把。

  「叔,咱擦胳膊擦背了啊。咱一輩子不做醃臢事,也不讓醃臢沾咱。」

  熱毛巾擦過來擦過去,好像人活一輩子的灰就那麼被擦掉了。

  穿衣服更不容易,石廣銀將死人摟到了懷裡。

  「叔,咱穿白襯衣了。」

  「叔,咱穿西裝了。」

  「叔,咱紮領帶了。」

  穿上西裝紮好領帶,石大川看著爹已經不大像爹了,像是被人畫成了龍。畫龍還要點睛哩,石大川就拿出一副精緻的金絲眼鏡來。石大川親手把金絲眼鏡架到爹的鼻樑上,爹一下子就有了斯文,有了品位。

  石大川守了一夜靈,那一夜又悶又熱,讓人透不過氣。

  天亮之後,炸雷忽忽拉拉響起來,然後是塌天一樣的大雨。大雨不停地下,喪棚下面也不斷地有人湧進來。

  眼看就到了十點鐘,到了出殯的時間,天卻愈發地黑下來,仿佛夜晚又要降臨。

  石大川慌了,他兩眼望著天,望著那駭人的雨柱,嘴裡喃喃著,「怕人哩,真怕人。」

  堂哥石廣銀黑著臉說,「這是老天在哭哩,哭你爹。」

  石大川急得直跺腳,「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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