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誰為誰憔悴 | 上頁 下頁
七二


  「該咋辦就咋辦,」石廣銀把個瓦盆塞到石大川手裡,發吼似的說,「到時辰了,摔吧!」

  石大川將胳膊掄起來,瓦盆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與此同時,他扯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爹——」

  「咚——啪!」二踢腳應和著叫聲,驚心動魄地沖向天空。劈劈啪啪,數不清的爆竹炸響了,青灰色的煙霧彌漫而起。拖著鼻涕的孩子們立刻冒著煙火衝鋒陷陣,爭先恐後地去撿拾那些沒有炸響的爆竹。

  「嗚哇——」妹子一鳳尖厲的哭聲率先浮出,接著就有無數的哭聲叫聲冒出了頭。那是等著晌午吃頓好肉喝個好酒的男男女女在扯著嗓子哭喊。嗩呐不失時機地加入進來,用婉轉而又淒厲的聲腔,給合唱添加了迴腸盪氣的色彩。那些大鑔小鈸自然也不甘寂寞,它們用乒乒乓乓的敲擊聲,擴展著音效的深度和廣度。

  領頭的石廣銀深深地吸一口氣,喊道,「起——」十二個抬棺的壯漢便忽地把棺木抬將起來,腳下擂鼓一般沖進了雨幕裡。

  天上那才叫哭哩,天上那才叫落淚哩,天上的雷轟隆隆響,天上的雨嘩啦啦落,出殯的人就那麼昏天黑地,喧喧鬧鬧地走著。

  若是在好晴天,繞村轉上三圈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然而在此時,它卻變得萬分艱難。暴雨讓村邊的小路泥濘不堪,人走在上面跌跌滑滑,格外吃力。

  石大川腦袋上的孝帽早已淋透,像塊濕籠布一樣糊頭蓋臉地搭下來。他用手不停地抹著雨水,心裡自暴自棄般地想著:咱這是跟老天打別哩,咱這是自己跟自己找不痛快哩。打別吧,找不痛快吧,越打別越不痛快才越是過癮哩……

  終於繞夠了圈子,折向了南大崗石家老墳。

  遠遠地看到擺在小路旁的祭桌了,黑黑的矮矮的,像個伏著身子,不願抬頭的人。石大川心頭驀地一動,目光就凝在了雨幕裡。

  他仿佛看到淘米水一樣白濛濛的月光了,他仿佛看到米粒一樣白晶晶的牙了,那是魏彩彩張著嘴,在等著他親。魏彩彩是給他家送完豆腐,折回到這兒的,魏彩彩的留海上還散發著香噴噴的鮮豆腐味兒。

  石大川聽到了喘息聲,那是魏彩彩在他耳邊的喘息聲嗎?大雨讓那喘息又濕又重,唉,他歎了一聲,任由雨水順著鼻子流進嘴裡。他吧嗒吧嗒嘴,嘴裡帶著些許血腥味兒,還有吮不完的甜。牙齒與牙齒隔著嘴唇不顧一切地碰撞著,那是他們倆腫脹的初吻。

  ……

  「大川,跪,跪呀!」

  石廣銀的叫嚷將他從回憶中拉出來,他看到他已經站在了祭桌前。守在桌旁的人放炮了,那炮仗受了潮,撲哧哧的,像是不消食的屁。

  三杯酒祭灑在地,石大川雙膝一軟,跪在了泥水裡。

  爹,我給你跪了。彩彩,我給你跪了。

  天上打個閃,響個雷,他們聽到了。

  石大川的腦袋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又磕。

  泥地上居然有石塊,石大川站起來的時候,聽到妹子石一鳳驚叫,「哥,血!」石大川隨手抹了一把,血和泥混攪著,看上去有一種別樣的痛切。

  五百步一個祭桌,五百步就要下跪和磕頭。昏天黑地的雨,讓人難以想像的濕滑泥濘,石大川漸漸精疲力竭。恍惚中,他覺得這仿佛已經不是人間的境遇,他此刻正去往陰曹地府。帶他到世上來的那個人,正帶他到另一個世界去。

  來到南大崗了。

  南大崗居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滑梯。直著腰從滑道往上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人們只能手腳並用地往上爬。抬棺木的上不去了,十二個人就那麼呆愣愣地站在雨水裡。

  望望天,望望地,石大川心裡生出了無名的怵意。

  「是不是先回去?等放晴了再來?」他說。

  「傻話,」石廣銀啐了一口,「爬,爬也得爬上去。」

  做排頭的石廣銀率先跪下,十二個人都隨著跪了下來。木杠搭在背上,他們就那麼用膝用手向上爬。

  終於爬上去了,終於看到了墳地裡那個事先挖好的坑。石大川眼前一黑,虛脫似的頹在了地上。

  雨就在那個時候停了下來。那就是夏季的雨,那就是老天。

  ……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出殯的艱難,歸來之後的肉才吃得格外香,酒才喝得格外酣暢。石家裡裡外外都被酒肉的香味兒環繞著,薰蒸著,仿佛這裡就是巨大的酒池,這裡就是巨大的肉鍋。生與死都是天地排好的戲劇情節,開場和謝幕也就有了歡樂的理由,紅和白才都歸入了人間的喜事。

  放下了心事,抖落了沉重,石大川重又變得輕鬆,變得神氣活現。他周旋在親戚和鄉親們中間,頻頻地敬酒,不停地夾菜。他誇著這裡所有人的好,這裡所有的人也都如此這般地誇著他。

  盤碗空了,酒瓶倒了,人歪了,已經能嗅到尾聲的味道。

  石廣銀走了過來。

  「大川,你來。」他勾勾指頭。

  石大川過去了,這位堂兄,操辦爹的喪事最盡力。

  兩人從外面的喪棚來到石家的內屋,石廣銀這才站住。他已經喝醉了,面皮紫黑,眼珠乜斜,臉上掛著怪笑。

  「哥,啥事?」石大川望著他,心裡覺得有些異樣。

  石廣銀將手裡的香煙拈了拈,「你這煙,斷火。」

  「嘿嘿。」石大川有些尷尬。

  「你這酒,上頭。」石廣銀指指腦袋。

  「嘿嘿。」石大川笑著。

  石廣銀不笑,石廣銀沉下了臉。「知道你爹是咋死的?」

  「他,他是肝病吧,治了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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