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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譚功達抵達官塘鎮,高音喇叭裡,電臺播音員正在播報十二點。他為抄近路還是繼續沿著公路走猶豫不決。天空烏雲翻騰,一陣悶雷滾過,大風吹得路邊的油菜花紛飛,滿地都是。一旦下起雨來,田間的羊腸小徑將會變得非常泥濘,還是公路好走一點。可是,當他沿著公路往前走了三、四裡地,太陽忽然從雲層中又鑽了出來,天空又放晴了。

  公路上很少過往的車輛,而且看不到什麼行人。當他翻過一條大阪,走下斜坡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前面的三叉路口停著一輛中型吉普車。一個司機模樣的人,正把卸下的輪胎往車上搬。譚功達走到近前,從車上跳下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滿臉絡腮鬍子,說起話來帶著濃濃的鼻音:

  「老鄉,麻煩您問一下,我們這會兒要趕往普濟,該走哪條路?」

  譚功達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邊一指。絡腮鬍子用手在腰上的槍套上拍了一下,客氣地向他道了謝,就回到車裡去了。可那個年輕人卻笑嘻嘻地對譚功達道:「老鄉,你身上又沒有帶煙?」

  譚功達在身上胡亂拍了一通,終於從上衣的口袋裡拍出一包煙來,遞給他,那人從中取出一支,仍將煙盒還給他。

  「你們這會兒去普濟,有什麼公幹?」

  年輕人回頭朝吉普車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們是鶴壁市的便衣,要去普濟拿一個殺人的要犯。聽說還是個女的。」年輕人轉過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住了,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而是一臉疑惑地盯著譚功達看。

  「老鄉,你怎麼了?你的腿,我是說你的腿,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正在這時,吉普車上的喇叭滴滴滴地叫了起來。年輕人一邊往後退,一邊仍死死地盯著他看。最後,他終於上了車,隨著轟鳴的引擎聲,吉普車卷起一溜長長的煙塵,在通往普濟的公路上消失不見了。

  昨天夜裡,他悄悄地溜過來看我。一聽說我曾給你偷偷地寄過一封信,氣得當場就把茶杯摔碎了。他掐著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後來,孟四嬸過來勸他,他連帶著又把乾娘給數落了一通:「你也是個老糊塗!她年輕不懂事,你怎麼也拿捏不出個分寸來?還跑到鎮上的郵局替她寄什麼信!」

  孟四嬸被他罵得哭了起來。最後,他又氣洶洶地對我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不要緊,明天就給老子滾蛋!有多遠,滾多遠!這件事我連自己老婆都沒敢透露半句口風,你卻要給他寫信!他是個什麼人?嗯?你給他當了這麼多年的秘書,又不是他媽的不知道!全世界就他娘的他一個人最講原則你知道嗎?他是會六親不認的……」

  我跟他說,實際上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經開始給你寫信了。你要是告發我,也不會等到現在。他這才稍稍寬了心。他又問我在信裡都寫了些什麼,我說什麼也沒寫,只寫了一行小字,告訴他我人在普濟。信封上的寄件人用的是孟四嬸的名字。他呆呆地看著我,看了半天,突然用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柔聲地問道:「你這孩子真是太傻了!你……你是不是想讓他給你寫封回信?是不是這樣?」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他也開始抬起袖子擦淚。過了一會兒,又找出些話來安慰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心已經全亂了,出門的時候,居然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摔了一跤。

  這天晚上,我一宿沒睡,我倒不是挨了罵心裡難受,也不是怕給人家抓了去吃槍子,我在想,你到底會不會把我給出賣了?不想到便罷了,細細一想,還真沒什麼把握。不管怎麼說,普濟這個地方還是住不得!為了不連累更多的人,我打算找個機會,悄悄地溜掉。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只是一個人在閣樓裡悶著無聊,寫著玩罷了。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

  門前的池塘邊站滿了人,池塘裡倒映出一堆白雲、野薔薇和三五成群,交頭接耳的婦女的影子。那些人一看到譚功達,全都不說話了。譚功達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此刻,他的腦子裡只盤算著這樣兩個念頭:第一,姚佩佩已經不在了。她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第二,佩佩一定會認為是自己出賣了她。她一定會這麼想!她只能這麼想!譚功達將沒有任何機會對此加以澄清。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一點安慰也沒有了。她將在憂愁、恐懼、仇恨和徹底的孤絕中死去。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

  天井裡到處堆滿了印有骷髏圖案的農藥瓶子。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藥粉味。這房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座倉庫:儲存種子的稻屯、生了鏽的犁鏵、牛軛雜亂地堆得滿院都是。而通往後院的長廊上還擱著一個救火用的水龍。他要從那兒經過,就必須側過身子。

  譚功達來到後院,看見大樹下有一隻小板凳,旁邊有一隻白色的搪瓷盆,和一堆豆莢。也許佩佩是在剝豆子的時候突然被捕的,搪瓷盆裡剝好的毛豆撒了一地……

  閣樓的臥室整潔完好,進一步證實了譚功達的判斷:那些魯莽的公安人員抓住她時的興奮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甚至沒有顧得上去搜查她的房間,就連桌面上壓在頭箍下的那封攤開的信,都沒有帶走。那是一枚紅色的頭箍。在窗戶和床架之間有一條晾衣繩,上面掛著她的一雙襪子。譚功達用手捏了捏,還有些潮濕。

  那封信沒有寫完。顯然是因為圓珠筆的墨油用完了,這封信的字跡越來越淡,到了最後,他看見在信件的空白處,有幾道圓珠筆尖留下的深深的劃痕。

  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只是一個人在閣樓裡悶著無聊,寫著玩罷了。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唉,想起五年前,第一次來普濟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時,普濟水庫的大壩工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下鄉,還有白庭禹和司機小王。吉普車開到官塘鎮的三岔路口,發動機突然熄火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紫雲英。哦,紫雲英!我問坐在前排的白庭禹,那是什麼花,白副縣長說,不清楚。我又問小王,小王沒有理我,他已經把吉普車的蓋板掀開了,我看見一團一團的熱氣從引擎裡冒出來,遮住了他的臉。我又轉過身來問你,可你早已靠在燈芯絨的軟墊上睡著了,身上有一張攤開的地圖。那是一張梅城區域規劃圖。我一路上看見你在地圖上寫寫劃劃,還以為你是替十二萬梅城人民規劃未來的遠景呢。

  我悄悄地把地圖拿過來一看,當時就嚇傻了,因為在地圖邊的空白處,你用紅鉛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就亂了。就像在考試前預先偷看了答案,一波一波的疑問和驚喜,像海浪一樣朝我打過來,從我的心裡,從我的嗓子裡,湧出來:難道說——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敢看你的臉。小王正在修車。白庭禹副縣長站在路邊抽煙。車上就我們兩個人。靜靜的。我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窗外,傻傻地想了半天,最後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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