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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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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譚功達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現在樓下的時候,郭從年已經等在門外,與他握手道別。天邊的旭日已經衝破了雲層,照得天地一片橙紅。郭從年趿著鞋子,扶住門框,臉色灰灰地對他說: 「老弟,你剛才問過我,花家舍為什麼會把殯儀館建在村裡最醒目的地方?這個問題,我不想告訴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自己去思考吧。」 10 繞過江堤那片低濕的藕塘,穿過一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數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見了那條澗邊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麼的似曾相識!河水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長滿了蘆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鷺涉水而飛。河澗的另一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紫雲英花地。那細碎繁茂的紫色花朵蓋住了田埂,溝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擠成了一條縫。天空又藍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樹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樹,我的眼淚馬上就流了出來。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運把我帶到了這個地方。我知道自己來到什麼地方。 中午的時候,四周闃寂無人。我可以坐在公路邊的一個水泥排水管上大聲地哭泣,沒有人會聽得見。 譚功達從花家舍上船的時候是五點一刻,可他抵達竇莊鎮的時候已經差不多九點了,他從汽車站的售票窗口買了一張中午十二點的汽車票,這已經是從竇莊開往梅城最早的一個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發剩下的這三個多小時。考慮到在梅城換車時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時間,當他回到普濟,說不定天早就黑了。譚功達看似平靜,可心裡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廣場的小販和貨攤中亂闖了一通,最後靠在一棵大柳樹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肥胖的婦人,正坐在樹蔭下賣涼茶。譚功達朝她看了一眼,馬上想起來,一年前,他從竇莊搭船前往花家捨得時候,曾向她打聽過渡口的方向。當時,婦人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神通,竟然預見到右側的跳板會出事,提醒他要從左邊的跳板上船…… 想到這裡,譚功達的好奇心又來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攤跟前,對她喊道:「大嫂——」 那婦人似乎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嚇了一跳。 「大嫂,你還認得我嗎?」 那婦人定睛端詳了他一番,用手裡的扇子驅趕著茶杯上嚶嚶亂飛的蒼蠅,露出了那兩顆大暴牙:「不認得。不認得。客官是……」 「去年這個時候,我來問你打聽渡口在哪兒,多承你指點。你還讓我上船時要走左邊的跳板。」 「想起來了,你這麼說我倒有點想起來了,」婦人抿著嘴,可那暴牙還露在外面,「我說呢,也不怪我眼拙!一個生人,隔了一年,誰還能一下子認得出你來?」 「你怎麼知道右邊的跳板要出事?」 「呆子!」婦人大笑起來。她剛才還客氣地叫譚功達「客官」,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呆子」來了,「你這人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實話告訴你說,那天早上,我就是坐那條船來的。有一條跳板是新做的,剛剛刷的桐油,還沒有幹透,我下船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跌到湖裡去。因此好心提醒你。這事我早已忘了,多虧你還記得。」 原來是這麼回事,譚功達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這當中哪有什麼神通?他從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覺得不解渴,又喝了一杯。 「你是要搭車去梅城嗎?」婦人問他。 「不是的,」譚功達道:「我有急事趕往普濟,在梅城換車。可這兒去梅城的車要在十二點才開呢,想想真急人。」 「呆子呆子,真是個呆子!」那婦人將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裡「呆子呆子」地嘀咕了一通,隨後比劃道:「你既是要去普濟,又何必要在梅城換車呢?今天我索性再給你指一條路,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點五十的車去官塘,那兒離普濟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 經她這麼一比劃,譚功達覺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轉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錢,那婦人急於要叫住他,可譚功達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九點五十分,發往官塘的班車徐徐離開了竇莊汽車站。譚功達站在車廂裡,手裡死死地捏著那張薄薄的車票,被擁擠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可譚功達還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裡湧出一股狂喜的潮水。佩佩。佩佩。他在心裡默念著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難題都已解決;所有的煩惱都煙消雲散;仿佛他們此刻已經見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樣歪著頭,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在普濟停下,還是繞過它繼續往前走。白天時根本不敢進村,我擔心會有人把我認出來,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園的圍牆邊坐了一個晚上,又想到了用紫雲英花瓣來占卜。 天快亮的時候,我就看見一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認了出來。很顯然,他也認出了我。他快步朝我走來,四下張望,同時豎起食指,放在嘴邊,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說話。我看見竹籬後面一個早起的婦女正用鐮刀刮去鍋底的煙炱,而在不遠處的一個茅缸上,一個老頭正在那出恭。他走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擠了擠眼睛,然後大聲說:「你是賣木梳的嗎?」 我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麼都有。」 「那你快把木梳拿出來,讓我來瞧瞧啊。」他掀開我挎著的籃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樣地朝裡邊看了看,其實裡邊除了一隻討飯用的碗之外,什麼都沒有。 「呵,還有這麼多的針線!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針線,你跟我來吧。」隨後他就把我帶到了他家裡。等到進了屋,拴上房門,他整個人都像是癱了似的,靠在門上大口喘氣。他說,他已經透過窗戶瞅了我好一陣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還活著!」 大嫂剛好去娘家走親戚了。他就替我熱了一碗隔夜的麥粥,讓我吃了。我把當年為什麼要殺人,以及從梅城逃亡之後一年來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他坐在桌邊,抽著煙。等我說完了,他又問我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說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他又問我要走到哪裡去。我說,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要麼讓他們捉了去;要麼,哪一天走不動了,隨便找個什麼地方一躺,頭一歪,就拉倒了。他一連抽了好幾根煙,眉毛都擰在一塊,臉色非常難看。最後,他忽然站起身來,對我說:「你呆在這屋裡,一動不要動。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到了中午時,他才回來。他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佩佩,我看你哪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濟住下吧。」我慌忙說:「這可不行,我不能連累……」我話沒說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已經決定了,這是我的地盤,我說了算!」 我就問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兒藏,他笑了笑說:「就藏在你上回來住過的老譚家的閣樓上。那幢房子已經成了村裡的倉庫,很久沒人住過了。閣樓在院子的後面,比較隱蔽,我打算讓孟四嬸去做倉庫的保管員,搬過去跟你一起住。你放心,她是我乾娘,吃齋念佛,無兒無女,人是靠得住的。她搬過去住,一來可以遮人耳目,二來對你也可以有個照應。我剛才就是去跟她商量這事,她起先還不同意,說這樣太冒險了。可經不住我軟磨硬泡,最後她向我提出一個條件。她說萬一出了事,萬一你暴露了,所有的責任都由她一人來承擔,就說是她自作主張把你留下的。她說她已經63歲了,早就該死了。」他說孟四嬸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無人的時候,再把我接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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