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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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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舍出早工的鐘聲當當地響過之後,他終於從床上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他決定燒掉那封信。 他從門背後找來一隻簸箕——還好,簸箕是用鐵皮做的,把佩佩的來信連同信封都點著了火,付之一炬。在火光中,他意識到自己就此與逃亡途中的姚佩佩建立了共犯關係,既激動又傷心。信膽上的齒輪、麥穗和拖拉機圖案在火焰的吞噬中痛苦地扭曲著,最後,所有的紙張都變成了深黑色,變成了又薄又脆的灰燼。有一種說法,秘密信件即使被燒成了灰燼,可一旦到了公安部門的技術專家手裡,他們甚至有辦法能讓信件的內容完全復原。這當然是無稽之談。譚功達笑了一下,兀自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太多慮了!不過他還是把灰燼一點點地放在手掌裡搓碎,直到它完全變成了一堆細細的粉末,每一粒紙屑絕對無法承受一個字的重量,這才站起身來,打開了那扇朝北的窗戶。 窗下有一叢茂密的金銀花。黃色和白色的花朵散發著馥鬱的香氣。在金銀花藤的邊上,有一個蓄滿雨水的低濕的小水坑。他將簸箕伸出窗外,小心翼翼地倒下去。那些紙屑的細末紛紛揚揚,無聲地落在水面上,風一吹,幾道漣漪過後,什麼痕跡都沒有了。 這天早晨,譚功達下樓時,在樓梯口碰到了八斤。他正蹲在地上,在一隻大木盆裡用刀剁著胡蘿蔔:「譚同志,你,好像有開著電燈睡覺的習慣,是不是?」 他停下手裡的薄刀,望著譚功達。 譚功達愣了一下,隨後抱歉地笑了笑,說自己躺在帳子裡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忘了關燈。 「這樣不好。」八斤的臉上還掛著笑,可表情卻相當嚴肅:「眼下正是夏忙季節,工農業生產用電都很吃緊。在花家舍,雖說用電不花錢,可我們還要時時不忘節約。您想想,一度電雖然不算什麼,假如我們每人每天節約一度電,花家舍公社一共有1687戶居民,一年按360天計算,那一年下來就是六七四十二,進四,六八四十八,加四進五,六六三十六,咦,我怎麼算不過來了呢,你來幫我算算……」 他扳著手指頭算了半天,也沒算出個頭緒。可譚功達早已經離開那裡了。 這天上午,譚功達去了一趟村裡的新華書店,從那裡買了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區劃圖和一本厚厚的地圖冊,又在隔壁的供銷社買了一盒圖釘。他將這幅巨大的地圖用圖釘釘在牆上,對照著地圖冊,很快從牆上的地圖上找到了蓮塘的大致位置。它位於朔望之南,舊鋪與馬壩之間,他用鉛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五角星,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小小的疑問:她怎麼會想起來跑到那裡去的? 從此以後,每日觀看這張地圖,揣測姚佩佩逃亡的潛在方位,想像她途中的所有經歷,成了譚功達每日必做的功課。這多少也抵消了他在花家舍無事可幹的寂寞,當然,他的心裡也有一種和佩佩分享秘密的喜悅。當他夜半驚起,披著外衣,站在地圖前,借著手電筒的光亮,想像佩佩的行蹤時,看上去儼然就像一個正在指揮屬下突圍的將軍。可惜的是,由於不能給佩佩回信,他無法對自己惟一的士兵發出任何指令。 大約七八天之後,他就收到了姚佩佩的第二封來信。不過,信件的內容卻使他大為失望,只有短短的兩行,她寫在一張匯款單的反面: 青鳥不傳雲外信 丁香暗結雨中愁 看來,這也許是她在經過某一家郵局時臨時寫成的。譚功達雖然不懂詩,可細細玩味這兩句詩中的意思,竟然也感到愁腸百結。前一句似乎是寫她仰望天空的青鳥,感歎自己收不到回信的憂傷。青鳥到底是一種什麼鳥?會不會就是大雁?而從後一句來看,她所在的地方,當時正在下雨。丁香花的花期已過,用在這裡有點不太恰當。不過,他還是很喜歡「暗結」這兩個字。 從郵戳上看,她已經抵達蓮塘以北叉河以南的呂良。 「怎麼能往東跑呢?傻瓜!應該往西走!進入了安徽省,混跡於來來往往的乞討者大軍,就會安全得多!」他對著地圖小聲嘀咕著,似乎遠在數百里之外的姚佩佩能夠聽見他說的話。 4 原來小韶在《白毛女》中並不是扮演喜兒的主要演員。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出場兩次,前後加起來只有六句臺詞。因此戲演了不到一半,她就從舞臺上下來了。花家舍的觀眾即便在看戲時也保持著良好的秩序。他們表情木然,自帶小板凳,在堆滿麥秸的打穀場上坐得整整齊齊。儘管他們一年到頭始終反復觀看同一場戲,但卻永遠像第一次一樣看得津津有味。他們不時為演員的表演而鼓掌,為人物的不幸命運而唏噓流淚。 因譚功達是惟一一個站著看戲的人,小韶尚未來得及卸妝,一下就找到了他。 「怎麼樣,我演的還不錯吧?」 「好,好,」譚功達笑著敷衍道:「好極了!咱們找個地方說說話怎麼樣?」 「可戲還沒完呢。」 「我已經看過了。」 「是正式談話呢,還是隨便聊聊?」小韶汗涔涔地望著譚功達,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是塗了一層銀粉。 「當然是隨便聊聊,」譚功達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穿著這麼厚的戲裝,不覺得熱嗎?」 小韶嘿嘿一笑,隨後麻利地脫下戲裝,露出了裡邊的白色圓領衫。袖口還滾了一道紅邊。 「咱們去哪兒?」 「去你家怎麼樣?」 「不行。」小韶的臉色立刻黯淡了下來,「我家不太方便,何況……家裡還有一個瘋子。」 譚功達偶然瞥見近旁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搖著蒲扇,充滿警覺地朝這邊瞪了一眼。眼神中滿是怨毒和鄙視,令人不寒而慄!幸好小韶正忙著脫衣服,沒有看見。 「那我們就在村中隨便走走怎麼樣?」 小韶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胳膊,她的手也是潮潮的。她不安地朝廣場的四周看了看,然後低聲說:「你跟我來。」 他們很快就離開了打穀場,沿著長廊的石階朝湖邊走去。 「你剛才說你們家有一個瘋子?這是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小韶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原本是公社籃球隊的隊長,籃板好,球又投得准,可是去年國慶日以後,他就忽然發了瘋。」 「怎麼發的瘋?」譚功達和她並排走在一起,輕聲問道。 「唉,都怪那場籃球賽!去年國慶前,從河南來了一個參觀團,隨團還帶來了一個籃球隊,隊員全部是由聾啞人組成的,與我們公社打了一場比賽。因為他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又都是殘疾人,公社就規定我們必須輸三球以上。可我哥哥一上場,打著打著就把這茬兒給忘了,最後竟然贏了人家8分,這當然是一個十分嚴重的政治錯誤。比賽結束後,我哥哥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飯也沒吃,倒頭就睡。一連幾天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到了後來,就這麼慢慢瘋掉了。」 「一定是哪位領導嚴厲地批評了他,對不對?」 「沒有,根本沒有。」小韶轉過來,靜靜地看著他,「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批評他,也沒有給他任何處分。甚至,他還是籃球隊的隊長。因為並沒有任何人出來宣佈他被解除了職務。可是,再有籃球比賽的時候,領隊就不安排他上場了,有的時候也不通知他。在這件事情上,公社方面沒有任何不當。人家沒讓他寫檢查,沒有公開批評,就連一句輕輕的責備都沒有。要怪就只能怪我哥哥一時衝動。事實上哥哥發病之後,公社方面還專門派人帶了禮物上門探望,後來又把他安排進了只有勞動模範才有資格享受的療養院。因為哥哥發起瘋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公社還派了兩位練摔跤的小夥子專門看護他。所有的醫療都是免費的;他喪失了勞動力,但口糧一斤不少。再後來,我哥哥把兩個看護中的一個摔得雙腿骨折,另一個下巴脫了臼,公社才通知我母親,建議將他送到省裡的精神病院做電療。可我母親沒有同意,公社也尊重我母親的意見,就讓母親把他領回去了。」 「我還是有點不太明白,」譚功達皺了皺眉,又問道:「既然沒有任何人懲罰他,他怎麼會為此發了瘋?想必其中另有隱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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