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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他把自己的那只白瓷缸朝他遞過來,譚功達猛灌了幾口涼茶,心裡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慢慢地吃著飯,他的心裡漸漸地感到了一種深穩的喜悅。甚至當他吃完了飯,也沒有急於上樓,而是坐在廚房裡與八斤聊天。

  「你看的是什麼書?」譚功達忽然問道。

  「《天方夜譚》。」

  「什麼?」

  「阿拉伯的民間故事,」八斤解釋道,「譚同志,你平常喜歡看書嗎?」

  就這樣,他們在廚房裡靜靜地說著閒話,那杆煙袋鍋在兩個人的手裡遞來遞去。他並不急於回房去看信,就像是一個很久沒有吸過煙的煙鬼,開始吸第一口煙的時候,卻故意遲遲不去點火。最後,連八斤都開始呵欠連天。他收拾完了碗筷,看見譚功達高挽著褲腿,雙腳踩在腳盆的邊沿,似乎談興正濃,只得對他笑了笑:

  「譚同志,你的腳晾乾了沒有?早點回屋去歇歇吧。」

  3

  起風了。到了晚上,到處都是墳堆,四周空無一人。我現在是在靠近安徽邊界的一個林場裡給你寫信。卞忠禮回家照顧老婆生孩子去了,要到今年秋末再來。這兒全是松樹。卞忠禮說我可以一直在這個農場住下去,可他留下的乾糧卻只能支持到明天。恐怕還是得走。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東邊,西邊,南邊還是北邊。我不敢肯定這封信能落到你的手中。晚上雨下得真大,我忽然想到給你寫封信。也不知為什麼,總是有點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這樣死了。我已經覺得厭倦了,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就會給他們捉住。自從去年的中秋之夜逃離梅城至今,已經過了七個多月。在這七個多月中,我只洗過三次澡。要是你在大街上遇見我——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你一定會認不出來。可就是這樣,卞忠禮昨晚還想對我動手動腳,兩個人僵持到後半夜,他就放棄了。毛主席說,希望往往就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實他若是再堅持一下,我多半會屈服的。

  我隨身帶來的錢早已用完了,怎麼辦?我每晚幾乎都做著同樣的夢。我夢見自己被人五花大綁,押上刑場,押上公判台,而你卻站在台下微笑。你為什麼要笑?然後,囚車就把我帶到一個廢棄的打靶場上,是打靶場。因為我記得四周的紅牆邊矗立著一排胸環靶,地上的草已經枯了。一個身背鋼槍的行刑隊員像鬼一樣,悄悄地來到我的身後,在我的腿彎裡揣了一腳,我當時就就跪了下來。四周靜極了,我聽見他從皮套裡掏手槍,掏了幾次都沒有掏出來。我在想,他要是一直掏不出來,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逃過一死?冷冷的槍管已經頂在我腦袋上了,我回過頭來對他說,請等一下。他把口罩往下一拉,問我,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我說報告,我要撒尿!那個人古怪地笑了一下,說,待會兒槍聲一響,你自然就會小便失禁的。他剛說完,槍就響了。真的,我像一隻牲口似的,大小便失禁。又過來幾個人提起我的兩隻腳,倒拖著走。我能感覺到那是秋天,因為草已經枯了。他們把我拖到囚車邊,把我整個抬離地面,然後「嘭」的一聲扔到車上。直到那時,我覺得自己還活著,因為我仰面躺在車上,雙腳還在抽搐。那樣子雖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現場。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我這麼難看地死了,可你卻並不在現場。隨後我就真的死了。

  我真的怕死,把這個死想上一萬遍,告訴自己不要害怕,還是沒有用,我還是怕死。我在電影中看到女共產黨員被反動派抓了去,歷經種種酷刑的折磨,還堅持高呼革命口號,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若是換作了我,哪怕只要朝裝滿辣椒水的罐子或是老虎凳什麼的看上一眼,恐怕也會嚇得當場招供。像我這樣一個人,意志薄弱,百無一用,根本就不該出生,根本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的生命就像是那一片女人最珍貴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恥辱。

  不過我現在不恨任何人。不恨錢大鈞。不恨白庭禹。不恨金玉。不恨湯雅莉。甚至,也不恨白小嫻。有一次,我看見你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白小嫻的照片。趁著中午沒人的時候,我就把它拿了出來,暗暗地用曲別針在她左眼紮了一個窟窿。我這個人夠壞的吧?要說恨的話,真正恨的只有一個人。

  雲泥兩隱,無奈紙盡。五月十五日。

  這封信分作兩頁,密密麻麻地寫在兩張香煙包裝紙的反面。一張是「大生產」,一張是「光榮」牌。信上沒寫抬頭,而落款的「雲泥兩隱」是舊時候通信時常用的一句套話,意思是知名不具。「泥」字不過是寫信人的自稱,「雲」字則指的是收件人,無非是自謙。但在譚功達看來,這個落款暗示了兩人雲泥天壤的不同處境,多多少少也含有譏諷之意,這是姚佩佩的一貫作風。

  這封信看上去沒寫完,但譚功達從字裡行間猜測,姚佩佩最恨的人恐怕正是自己。不知為什麼,想到這一層,他在令人揪心的痛苦中竟然也感到了一絲喜悅。可她在「不恨白小嫻」這句話前面用了「甚至」二字,多少有點讓人費解,從中不難看出女孩子那蠻不講理的曲折心思。這麼一想,他就覺得此刻佩佩似乎就坐在他的對面,正調皮地看著他。

  他打開錢包,從裡面翻出白小嫻的那張相片來。那是一張白小嫻的練功照,她梳著馬尾辮,穿著短褲,一條腿搭在練功房的欄杆上,陽光從玻璃頂上瀉下來,她的皮膚白得很不真實。他很快就在白小嫻左眼的眼眶處發現了一個小白點,果然是曲別針留下的痕跡……

  寫信的日期是五月十五號,可郵戳上的日期則是五月三十號,由此可以推斷出,這封信隔了整整十五天才寄出。也許是林場附近找不到郵局,或者佩佩對是否要寄出這封信感到猶豫不決。對一個在逃的疑犯來說,寫信對自己行蹤和藏身地暴露的危險不言而喻。而對於姚佩佩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來說,她當然不會想不到這一層。郵戳上標明她投寄的地點是「蓮塘鎮郵電所」,譚功達的身邊沒有帶地圖,所以他很難確定「蓮塘」的具體位置。不過從信件的內容來看,這個地方應該靠近安徽邊界,反正離開梅城已經相當的遠了。想到這裡,他的心裡稍微踏實了一點。

  譚功達坐在桌前的燈下,久未動彈,雙腿不由地一陣發麻。外面的雨早已停了,蟬聲複鳴,青蛙聒噪。他又抓過這封信來,從頭至尾又細細讀了一遍。收信的地址是梅城縣人民政府,佩佩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花家舍。他看見信封上的原址被圓珠筆劃去了,下面出現了一行「花家舍人民公社查轉」的字樣。很顯然,這字跡出於信訪辦的老徐之手。因為在這行小字的旁邊,還有一個用圓珠筆圈著的大大的「徐」字。仔細研究信封上的字跡,譚功達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這看起來並非無關緊要。老徐在信訪辦兼管收發,這至少可以說明,除了郵局的工作人員之外,老徐是惟一的經手人。也就是說,這封信在到達譚功達手裡的時候,基本上是安全的。

  不過,譚功達自身的危險性也顯而易見的存在。將一個公開通緝的殺人犯的來信隱匿不報,本身就是一樁不可饒恕的罪行。按照譚功達在梅城縣長達十多年的工作經歷,依照他對我國現行司法制度的瞭解,我們的專政機關對於這一類罪行的懲罰通常是極為嚴厲的,甚至有可能超過兇犯本人。如果這封信落到了公安人員的手中,或者說姚佩佩一旦被捕,受不了刑訊逼供(關於這一點,她自己在信中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從而招出給他寫信的細節,那後果將不堪設想。而且姚佩佩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也就是說,譚功達本人潛在的危險隨時都會兌現。說不定,公安人員已經掌握了她藏匿地的可靠線索,正在趕赴蓮塘的途中……

  恐懼的念頭從一開始就存在,甚至當他在樓下第一眼看到這個信封的時候,巨大的驚恐就隨之出現,不過,在當時,這種恐懼感被暫時遮蔽住了。現在,他卻不得不去面對這個嚴峻的問題。譚功達的憂慮顯然還不止於此。對姚佩佩的忠誠必然意味著對國家機器的背叛,意味著對十八歲就投入其中的這個組織以及全部信念的背叛,意味著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公然挑釁,意味著與自己的過去徹底訣別……當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這封信立即交出去。

  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子裡閃了一下,也帶給他深深地羞辱和自責。姚佩佩完全不考慮自己的死活,冒著暴露自己的行蹤的危險,甚至明知這封信不一定能夠寄到自己的手裡,卻依然決定給自己寫信,相形之下,自己是多麼的自私、怯懦、骯髒!除了自責之外,他的心裡多少還有點歉疚,正是自己把姚佩佩從梅城浴室搭救出來的愚蠢動機,永遠地改變了她的命運。他一次次地重複著記憶中的這個關節點,讓時間停留在一九五三年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譚功達雙手相扣,墊於頭下,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帳子,在嗡嗡的蚊子聲中,一夜沒有合眼。他的太陽穴像一個小獸,一刻不停地跳動著,隱隱作痛,而腦子已經完全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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