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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說著,就把牆角那個公事包拿了過來,從裡面取出一疊厚厚的信紙來,遞給了高麻子:「我昨天剛剛寫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會議上去討論討論?」

  高麻子接過那疊信紙一看,原來是一份關於在梅城興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議書。他只是粗粗一翻,並未細看,隨手就將它扔在了爐邊的一摞蜂窩煤餅上。

  「你是哪裡冒出來的這些怪念頭?」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琢磨這些不著邊兒的事幹什麼?」

  譚功達見高麻子將自己熬了六、七個通宵才寫好的報告隨手一扔,實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興了,耐著性子道:「這可不是什麼怪念頭!而是基於現實的迫切需要……」

  他解釋說,自從搬到胭脂井來以後,「突然發現」這裡的每戶居民都要定時倒馬桶,由運送糞便的大車統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點鐘,家家戶戶都把馬桶拎到馬路上來倒。婦女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刷著馬桶,很不文明。何況運糞的鐵皮車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灑,弄得整條街臭氣熏天。「太落後了!這樣的狀況一天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在蘇聯的高加索地區,50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備的下水道系統,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抽水馬桶,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就更不用說了……」

  高麻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揶揄道:「你原先住在馮寡婦的老屋時,難道就沒有倒過馬桶?」

  「沒有,沒有。我從來就不用那玩意兒!」

  「那你怎麼拉屎撒尿?」

  「我讓人在屋子後面的竹林裡挖了一個茅缸。」譚功達孩子似地看著他,笑道。

  「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忽然搞出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報告,誰會理你?」

  「你就說是你寫的。」

  「我可沒你那麼愛做夢。簡直是異想天開!」高麻子多喝了幾杯酒,聲音也漸漸地高了起來,把那不該說的話也一起說了出來,「我有一句話,說了你可能不愛聽,你猜猜看,當我聽說你被撤職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你永遠猜不到!我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我有點暗自慶倖。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早就該下臺了。你看看,好好的一個梅城縣,被你折騰成了什麼樣子?!我也知道錢大鈞、白庭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蠅營狗苟,利慾薰心,但總還是現實主義者吧?由他們來掌管梅城縣,至少還不像你那麼離譜……」

  張金芳並未睡熟。高麻子的一番話,她躺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這麼刺耳的話,她料想丈夫經受不住,便拼命地咳嗽,提醒譚功達克制。可是已經晚了一步,譚功達漲紅的臉,憋了半天,終於由紅變紫,由紫變黑,最後變成了鐵青色。末了,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來,道:「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

  「你是在下逐客令嗎?」高麻子訕訕地笑著,可臉色也變了。

  「你要是這麼想,也可以。」譚功達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即站起身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高麻子梗著脖子道:「我好心好意來陪你喝酒……」

  「可我並沒有請你來!」譚功達叫道。

  第二天晚上,高麻子未再登門。傍晚時分,張金芳愁容滿面,朝巷子口望了又望,直到夜闌人靜,月上樹梢,這才把門關了,對譚功達歎道:「如今我們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個朋友,可昨天你把他也得罪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高麻子又樂顛顛地跑來了。他手裡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東西,一進門就嫂子長嫂子短的,就當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譚功達躲閃不及,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僵在一邊。

  高麻子給臘寶買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給張金芳買了一段勞動布褲料,還有一網兜皺巴巴的國光蘋果。張金芳喜笑顏開,有些誇張地對高麻子道:「你昨晚怎麼沒來?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覺都沒睡安穩。」

  譚功達把頭扭向一邊,仍然在為昨晚的事生氣。

  高麻子見狀,便嬉皮笑臉地對張金芳道:「這話你可說錯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於尊敬,可論年齡,我比老譚還大一歲,他該叫我大哥才是!功達,你說對不對?」

  譚功達見高麻子腆著臉與他緩頰 ,不接話也過於不近情理,便硬著頭皮道:「要是沒我這個大哥,嫂子又從何而來?」

  他這一說,三個人都笑了。張金芳松了一口氣,正要去裡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說道:「不忙不忙,我是來辭行的,要去車站趕四點半的車回普濟,和功達說幾句話就走。」

  張金芳道:「怎麼忽然要走?三級幹部會不是要開到17號才結束嗎?」

  「咳,縣裡都亂成一鍋粥了,會議也只好提前結束了。」

  「出什麼事了?」譚功達問道。

  高麻子看了看張金芳,這才對譚功達說:「功達,原先跟你的那個女秘書,叫什麼名字來著?」

  「姚佩佩。」

  「對,姚佩佩。」高麻子道,「她殺人了。」

  譚功達見高麻子突然問起姚佩佩,又說到殺人二字,嚇得臉色煞白,兩腿都有些發軟。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驚道:「老高,你是說佩佩?姚佩佩?她殺人了?」

  高麻子靜靜地點了點頭。

  「怎麼可能?你不會聽錯吧?她那麼一個膽子像針鼻似的人,平常見到個蟑螂都要嚇得暈過去,她會去殺人?」

  「千真萬確。我開始也不太相信,但這個消息是白庭禹在大會上宣佈的,怎麼會有錯?現在外面大街上到處都是公安和聯防隊員,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設了哨卡。」

  「這麼說,她還沒有被捉住?」

  「時間早晚而已。」高麻子歎了口氣,一隻手搭在譚功達的肩上,使勁捏了捏,道:「她一個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遠?功達,我這就得走,不然就趕不上班車了。」

  譚功達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臉頰發熱,四肢麻木,腦子裡一片空白。張金芳斜著眼睛看著丈夫,臉上浮著一縷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來,張金芳見譚功達仍然傻傻地坐在床邊,手裡捏著一個撥浪鼓,便拿起掃帚柄,捅了捅他:「嘿,你傻啦?」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他的臉,像火一樣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牆壁上顫動的陽光,目光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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