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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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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佩一側身,看見小攤上還坐著一個人。那人身穿藍色的工作服,衣服上沾滿了黑色的機油,也許是小時候得過天花什麼的,滿臉坑坑窪窪,正在那兒吃油條。佩佩的心裡倦倦的,沒心思搭理他。 「喂,你的餛飩都涼了!」那人又道。 「我不想吃。」佩佩不耐煩地道。 「真的不想吃?」那人道:「你要是不想吃的話,我替你吃了吧,這麼好的東西浪費了也真是可惜。」 「隨便你。」佩佩冷冷地道。她再次轉過身去,眼睛仍然盯著售票處的視窗。 那人吃完飯站起身來,摸了摸嘴,看了姚佩佩一眼,道:「你去哪兒?」 姚佩佩心想,這個人無端吃掉了自己的餛飩,還挺囉嗦的!便胡亂地說出了一個地名:「去界牌呀。」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來:「也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如果你還沒買票,又不嫌臭的話,我捎你一段怎麼樣?這樣你可以省下車票錢。」 原來他是一名卡車司機,正要運一車生豬去鶴壁。他說,他的車雖然不經過界牌,不過可以把她帶到丁卯鎮:「如果抄近路的話,從丁卯到界牌也用不了半小時。」 見他這麼說,佩佩心裡道:我去界牌那個鬼地方幹嘛呢?可轉念一想,還是先逃出梅城要緊,她抬頭朝公路邊望瞭望,果然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大卡車,車廂圍著一層鐵欄杆,一群大白豬在裡邊擠來擠去,哼哼直叫。 「那就難為你了。」佩佩趕緊站起身來,對他笑了笑。 那人倒也和善,一拍胸脯道:「敝人名叫周樹人,你就叫我老周好了。」 說完,就從她手裡搶過旅行包來,大步流星地走了。姚佩佩一聽到「周樹人」三個字,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由魯迅先生親自護送自己出逃,就算是給他們逮住了,一槍崩了,也算是值了。 老周已經把駕駛室的門打開了,佩佩的一隻腳踩上踏板,周樹人在身後將她輕輕一托,她就上了車。 一路上豬糞臭味撲鼻,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心裡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安寧。那周樹人長得高大粗壯,也給她以穩重踏實的感覺。她眯上眼睛,讓秋日豔陽一照,心裡稍一放鬆,就覺得困倦一陣陣襲來。 「你要是想睡,就好好睡一覺,反正到丁卯還早著呢。」 周樹人從背後拽出一條髒兮兮的毛毯遞給她。姚佩佩把毛毯蓋在身上,聞著毯子上的煙味和汗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她覺得自己剛睡了一會兒,周樹人一個急刹車,她就醒了過來。汽車被堵住了,排起了長龍,她在恍惚中看見了梅城縣醫院的大門。原來開了半天還沒有出城呢。 「好像是出了什麼大事。」周樹人神情嚴肅地對她道:「怎麼來了這麼多公安局的人。」姚佩佩一聽見公安局三個字,頓時嚇得睡意全無。她探出頭去朝外面一望,果然看見公安局的人在縣醫院門前設了一個臨時哨卡,正在那兒盤查過路車輛。 到了這個時候,姚佩佩才開始有足夠的勇氣來回憶一下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麼大的石頭在他的腦袋上砸了九下。 如果讓時間倒流,從新回到昨晚的中秋之夜,而命運允許她從新做一次選擇,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嫁給金玉。毫不猶豫。她會把所有的屈辱都吞到肚子裡,像條狗一樣侍奉他,做他的奴隸。我可以跪下來舔他的腳。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甚至還會嘗試著愛上他,替他生兒育女。與現在的處境相比沒有什麼是不可忍受的。她怕死,真的怕死。 不一會兒,幾個公安局的人已經朝他們走過來了。她看見周樹人已經下了車,高舉著雙手正在接受公安局的盤問,與此同時,另一名員警朝她快步走了過來。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枚哨子,懷裡夾著紅綠兩色的三角旗,姚佩佩和他一照面就覺得這個人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人面色兇狠地盯著她,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們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請出示你的證件。」 「你們不要查了……」 姚佩佩在頃刻之間就失去了控制,尖叫著向他怒吼道,「你們不要查了。我就是你們要抓的那個罪犯。」 那人經她這一叫,也嚇了一哆嗦。他用旗杆挑開通往車廂的帆布朝裡邊張望,他的整個身體都壓在了她的肚子上,嘴裡的熱氣帶著洋蔥的味道噴在她的脖子裡,半天才道:「你剛才說什麼?」 「我就是你們要抓的罪犯。」姚佩佩哆嗦著,怪異地笑了笑,「我殺了人,真的,不騙你。我用石頭在他腦袋上砸了九下。血衣就扔在甘露亭外的蕃薯地裡……」 大蓋帽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怒道:「配合公安部門的工作是每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你再這樣胡說八道,干擾我們的正常工作,我當真就把你抓起來。」說完「嘭」地一摔車門,走到一邊抽煙去了。 10 高麻子來梅城開三級幹部大會,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陽旅社。每天散會之後,他都要買上一些吃食,帶上一瓶酒,到胭脂井來找譚功達聊天。張金芳已經在房子後面搭了一個臨時廚房。牆身由土積泥磚砌成,頂棚鋪上塑膠薄膜和稻草,以遮風擋雨。塑膠薄膜既不透氣,也不吸水,經熱氣一蒸,頂棚上就綴滿了晶瑩透亮的小水珠。 譚功達笑著對高麻子道:「這是真正的蒸餾水,若是把它們收集起來,可以送到醫院當注射液用。」 這天晚上,張金芳吃完飯,帶著孩子早早上床睡了。兩個人坐在小馬紮上,在地上鋪了一塊油氈布,擺上兩盆豬頭肉和花生米,圍著爐子喝酒閒聊。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問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濟做一個真正的農民。這些天,他被圈在這個傳說中的煙花之地,都快憋出病來了。 「假如你認為合適的話,我明天就給縣裡打報告,告老還鄉。不過——」譚功達略微遲疑了一下,夾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著道,「金芳不願意回鄉,她說就是在城裡做個餓死鬼,也不能再回鄉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濟,這容易。我馬上就可以替你們安排。你在普濟的房子已經變成了村裡的倉庫,要把它騰出來,需要一段時間。另外,我勸你再等等,事情或許還沒有絕望到這個地步。」 譚功達又問他,最近的三級幹部會都有哪些議題,討論些什麼樣的問題?高麻子怕說多了讓他受刺激,只撿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對他略略說了說,一味勸他喝酒。譚功達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紅紅的臉上有些興奮。他詭秘地對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給你看樣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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