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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舞蹈教師王大進剛從鶴壁調來梅城工作,還沒待滿一個星期,譚功達一個電話,他就給不明不白地開除了。他是連夜離開梅城的,走前沒有跟白小嫻告別。第二天,白小嫻四處找不到王大進,就去問團長要人。團長當然不能說是譚功達的授意,只得支支吾吾地拿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搪塞她。他的閃爍其辭加重了白小嫻的疑慮。憑著直覺,她認為這其中一定藏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當天下午,白小嫻就不辭而別,隻身一人坐上了前往鶴壁的長途汽車。

  她把鶴壁所有的機關單位都找了個遍,最後還真的在地區舞蹈學校的集體宿舍裡找到了王大進。當時,王大進正在宿舍樓的過道裡生煤球爐子。他那黃臉婆的妻子,還有四個小孩,全都擠在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筒子樓裡。房間裡有兩張雙人床,其中的一張還缺了一條腿,直接擱在一堆碼放整齊的蜂窩煤上。

  當著老婆的面,王大進一臉尷尬。他一個勁兒地朝白小嫻擠眼睛,丟眼色,假模假式地問她是哪裡人,來找誰,白小嫻死死地咬住嘴唇,臉色煞白。她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根本忘了說話。可王大進的老婆有著一雙天生的火眼金睛,已經看出了其中的名堂。她在屋裡摔鍋摔碗,為接下來歇斯底里的瘋狂發作做鋪墊。王大進趕忙丟下生了一半的火爐,回去想穩住她。白小嫻就聽見那女人尖叫道:

  「你和這婊子要是沒什麼勾當,人家怎麼會好端端地把你開除?你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裡都惹一身腥!」

  屋裡的幾個小孩一起放聲大哭。煤爐裡的濃煙不斷地冒出來,在樓道裡起了一層黃霧。白小嫻看見鄰居的門開了,一個大胖子穿著一件汗背心,拿著一手撲克牌,咳嗽著把腦袋伸出來叫道:「王大進,你狗日的趕緊把爐子弄一弄,我們都給你嗆死了!」

  白小嫻從鶴壁回來之後,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成天懵懵懂懂。跟人說話眼珠子都不愛轉一下,看到什麼就怔怔的發呆。嘴裡喃喃自語,可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團長也慌了手腳,一連三次請他吃飯,白小嫻都未予理會。

  白小嫻騎著自行車,往叔叔家趕。天已經黑下來了。雖說前天已是高秋,可是天氣依舊悶熱。街上到處都是乘涼的人,遊手好閒的男人們搖著扇子、打著赤膊,坐在小板凳上,高聲地說話。有的人家甚至把床都支在外面。白小嫻想起很久沒有去過叔叔家了,就在一個小攤前買了一些水果。

  白庭禹家的門開著,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門前的一排鑄鐵圍欄。他聽見屋裡隱隱有人在說話,可進了屋,只見到嬸子一個人。她剛剛洗完澡,正抬著胳膊往胳肢窩裡抹花露水呢。嬸嬸說,她知道小嫻要來,已經給她盛了一碗綠豆湯,在窗臺上擱著呢,還沒涼透。隨後,又就將桌上一片早切好的西瓜遞給她:

  「先吃瓜吧。」

  小嫻咬了一大口西瓜,嘟嘟囔囔的道:「我叔呢?他這麼急喊我來也不知有什麼事?」她一說話,紅紅的西瓜水就從嘴角流了出來,只得用手接著。

  「在屋裡和人談事呢。」嬸子努了努嘴,笑道:「咱們先說會兒話」。

  白小嫻見叔叔書房的門關著,裡邊的說話聲忽高忽低,可什麼也聽不清。嬸嬸問了問她在文工團的情況,又問了問家裡的事,隨後就從桌上抓過一把亂絨線來讓小嫻給繃著。一邊說著閒話,一邊把香煙盒揉成一個小球,繞起線團來。她在繞絨線的時候,膀子上的肉就跟著鬆鬆垮垮亂顫起來。小嫻不由得想起,叔叔第一次帶嬸子從東北回家的時候,全國還沒有解放,嬸子頭上還紮著羊角辮子,可現在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老成這個樣子!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心裡就有些黯然神傷……

  不多一會工夫,叔叔的房門打開了。風一吹,屋子裡的煙霧就一團一團的湧了出來。等到煙霧散盡了之後,她看見屋裡走出一個人來。是個大高個兒,穿著短袖襯衫,頭髮梳得油光,髮型看上去有點像毛主席。手裡托著一隻大煙斗。

  他一出門,就拿眼睛朝小嫻身上看,隨後笑道:「你就是白小嫻同志吧?」隨後向她伸出手來。可小嫻的手裡正繃著絨線呢,那人只得把手半路縮了回去,抓了抓頭皮。小嫻朝他笑了笑,心裡道:這麼熱的天,這人頭上竟然還抹著油,難道他就不怕癢嗎?

  白庭禹緊接著也跟了出來,指著那人向小嫻介紹說:「這是錢縣長!」

  那人托著煙斗,莞爾一笑:「錢大鈞,錢大鈞。」他回過頭去對白庭禹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呐。」

  白庭禹道:「我怎麼記得你是見過她的?」

  「嗨!那是在舞臺上,又化了妝……」那個名叫錢大鈞的人在叔叔耳邊嘀咕了句什麼,白庭禹忽然哈哈大笑。小嫻猜到他們大概是在議論自己,微微紅了臉。錢大鈞又嫂子長嫂子短的跟嬸嬸搭訕了幾句話,這才告辭離去。白庭禹也不遠送,只是沖他擺了擺手。

  他轉過身來看了白小嫻一眼,就問了問她最近在團裡的情況,又問到家裡的事。奇怪的是,他的客套竟然和嬸子一字不差,就好像預先商量過似的。半天,才對小嫻道:「小嫻,你到我屋裡來一下。」

  白小嫻進了屋,剛坐下不一會兒,就見嫂子手裡拿著一隻蘋果走了進來,她一邊削著蘋果皮,一邊對丈夫說:「你們說你們的,別管我。」

  「小嫻哪,今年已經滿二十了吧。」白庭禹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雙手按壓著兩邊的太陽穴。

  「什麼呀!二十四了。」小嫻笑道。

  「這個世界是複雜的……啊,要正確認識事物的本質,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得來它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的科學改造功夫。稍一不慎哪,就會落入主觀主義和經驗主義。況且,啊,事物又是不斷變化發展的。由量變到質變,在一定條件下產生飛躍。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呢,啊,也可以變成好事,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從來都……」

  「老白呀,你有什麼話就跟孩子直說吧,這麼繞來繞去的,把我都給繞糊塗了。」嬸嬸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白小嫻。白小嫻剛吃了兩片西瓜,肚子裡撐得慌,就將蘋果放在茶几上的果盤裡。

  「比方說,啊,」白庭禹道,「我們當初勸你和譚功達談戀愛,啊,就是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事實表明,這個譚功達偽裝得很巧妙!隱藏得很深!啊,騙過了廣大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在梅城,他是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中的頭號階級敵人!別的且不論,他四十多歲了,還不成家,為什麼?啊,就是為了以談戀愛為名,不斷玩弄我們無知女青年的感情,你和他交往多年,對於這一點應該最有發言權了。」

  白小嫻聽叔叔說到「黨內頭號階級敵人」這幾個字,本能地吃了一驚。後又聽叔叔說玩弄感情那一番話,心裡就想,自己大概也被他列入了無知女青年行列,心裡就有些不開心。

  她對白庭禹道:「譚縣長出了什麼事?」

  「他已經不是什麼縣長了。」白庭禹臉上的笑容突然收斂,變得嚴肅起來:「他是個大叛徒!大流氓!大野心家!我們找你來,啊,就是為了重新核實前年春天發生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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