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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什麼事?」白小嫻警覺地看著她的叔叔,似乎已經模模糊糊的意識到叔叔叫她來的用意。

  「傻閨女!就是為了譚功達強姦你的那件事呀!」嬸嬸笑著對她說,「那天晚上,都快半夜了,你一個人滿臉是血,跑到我家來敲門,雪還在下著……你想起來沒有?」

  白小嫻點點頭,急忙道:「那天晚上他是抱了我一下。我以為他要強姦我,可你們勸了我一個晚上,說那不叫強姦。」

  「那就是強姦!」白庭禹斬釘截鐵的說,「那不叫強姦,還有什麼事可以算強姦呢?」

  白小嫻的臉一下就紅到耳根,申辯道:「您親口說的,那不叫強姦,那叫操之過急。您還說男女之間摟摟抱抱是感情必要的潤滑劑,是革命同志之間一種十分常見的革命行為,為了革命事業後繼有人所必需的前奏曲,您還說,即便是在馬克思和他夫人燕妮之間也免不了會發生這樣的事,您又說……」

  「好了好了,」白庭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然後冷笑道:「小嫻哪,你的記憶力還是很不錯的嘛!的確,我承認說過這些話。可我當時並不瞭解太多的情況,事情被弄顛倒了,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可我們共產黨人認識到錯誤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要改正錯誤。我們今天找你來,就是為了把顛倒了的事情重新顛倒過來。」

  「不管您怎麼說,反正我不認為那是強姦」,白小嫻交叉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嘴裡嘟囔道:「他這個人,只是性子有點急。」

  「什麼叫強姦?強姦就是以性交為目的,違背婦女意志而採取的暴力行動。請問,他當時有沒有違背你的意志?再請問,他有沒有採取暴力行動?你的嘴都被他咬破了,」白庭禹氣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可你,還要為他辯護!」

  嬸子一看兩人談僵了,就趕緊插話說,「小嫻,他玩弄你純潔的感情,最後一腳踢開了你,你難道就不恨他嗎?」

  「恨他?我為什麼要恨他?」白小嫻賭氣似的說,「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

  「你這孩子,好不知輕重!明明是他欺騙了你,怎麼還要感激他呢?」嬸子問。

  「要不是譚縣長當機立斷,將那個狗屁王大進從文工團裡開除,我早就落到了那個流氓手裡了……」

  「誰是王大進?」白庭禹轉過身來,不解的望著她。

  白小嫻就將自己如何被新來的舞蹈教練引誘,如何甩掉譚功達,譚功達又如何泄私憤把王大進開除,以及她後來如何去鶴壁找人的事原原本本的講了一遍。白庭禹見她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只得打斷了她的話,煩躁地說:「你就別提那個什麼王大進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來說正經事。」

  「那麼,你們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白小嫻鄙夷地笑了一聲,忽然問道。

  「這樣,這樣,」白庭禹重新在沙發上坐下,把一隻手搭在侄女的肩上,道:「很簡單,你只要寫份材料,把譚功達如何強姦你的過程詳詳細細的回憶一遍寫下來,簽上字,就行了。不要害羞,對於要求上進的青年來說,害羞是一種怯懦的行為。」

  「這個恐怕我做不到!」白小嫻冷冰冰的說。

  「你要不好意思,我看這樣也成……」嬸嬸對白庭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們來找人幫你寫,你看看,簽個字也就行了。」

  「你們這是誣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答應的!」白小嫻氣得一下站起身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走了。」

  白庭禹再次把小嫻按在沙發上坐下,終於惱羞成怒,氣得喉嚨裡呱呱亂叫:「我現在不是以你叔叔的身份跟你說話!我是以梅城縣縣委書記的身份找你正式談話!對,正式談話!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不是討價還價,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

  「見你的鬼!」白小嫻的牛脾氣也上來了,她那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白庭禹,眼睛中燃燒著震驚和憤怒的火焰,低聲而嚴厲的命令道:「把你那臭爪子從我肩上拿開!」

  兩個人都憤怒地逼視著對方。眼看僵持不下,最後還得嬸子出來打圓場。她一把將白小嫻摟在懷裡,推到自己的臥室裡去了。

  兩個人坐在床頭,任憑嬸子如何費盡唇舌,白小嫻始終不發一言。她的手上都是汗,腦子裡亂哄哄的。最後,嬸嬸問她:「農夫和蛇的故事你聽說過嗎?」

  小嫻呆呆地點點頭。

  「譚功達就是那條毒蛇!雖然他現在被撤了職,進入了冬眠狀態,可是你要把他掖在懷裡,給他捂熱了,他醒過來會對你怎麼樣?啊?」嬸子向她啟發道。

  「不知道。」白小嫻咬著嘴唇說,「我真的得走了。明天一早還得起來練功呢。」

  「魯迅先生的文章,你想必是讀過的了?」嬸子還是有點不甘心,仍然試圖進一步啟發她,「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痛打落水狗!你想啊,這狗既然已經落了水,幹嘛還要痛打呢?這就是魯迅先生的高明之處。一般來說,這狗是喪了家的,看上去還有點乏,又落了水,看上去挺可憐的不是?可你不把他打死,保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會躥上岸來,對準你的小腿肚子,呱嗒就是一口,連皮帶肉撕下來一大塊!那時候你要後悔可就來不及嘍!所以說,魯迅先生以他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不厭其煩地告誡我們,要痛打落水狗!譚功達就是這樣一條落水狗!所以我們不能心慈手軟!毛主席說了,黨內鬥爭從來都是含糊不得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麼不動手,一旦動起手來,就得讓你的對手永遠沒有反攻倒算的機會。這是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沉痛教訓。譚功達雖說下了台,可人還在,心不死!一有風吹草動,他必然要瘋狂反撲,一旦他的陰謀得逞,反動勢力就會捲土重來。我們就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革命先烈用生命打下來的紅色江山……」

  「您說完了嗎?」白小嫻厭惡地瞪了她的嬸子一眼。

  「你別急,急什麼?」嬸子趴在她肩頭,雙手撫摸著她的肩胛,接著道:「都說你這閨女死心眼,腦子還真的有點不開竅!我們並不是為了個人才這麼做的。你叔叔這個人,脾氣不好,說話不注意方式,可他剛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什麼叫嚴肅的政治任務,那就是說你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就說五七年反右吧,當時我在紅星機械廠蹲點……蹲點,你懂不懂,就是在基層掛職。上面的指標下來了,要在廠裡定一個右派。可廠長書記都對我搖頭,說他們廠『恰好』沒有右派。我就對他們嚴肅地說,如果事情真像你說得那樣,你們廠沒有右派的話,那你們廠長、書記就是右派。

  後來呢,嘿嘿,他們還真的想出一個辦法來了。廠門口打鐵的鋪子裡有一個大鐵墩子,廠長讓全體職工排著隊去抱那鐵墩子,每個人都試過了,誰都沒能把那鐵墩子抱起來。正在這時有個大胖子,外號叫『魯智深』的,上班遲到了,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跑進來,只見他把袖子一擼,朝手中吐了兩口吐沫,嘴裡叫了一聲『起!』,愣是用吃奶的力氣把那鐵墩子給抱起來了。最後,那個大胖子就被定為右派。這個例子生動的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執行上面的政策,不能含糊。再說譚功達,當年你叔叔介紹你們談朋友,我就很不贊成。這個人說話粗魯、不修邊幅、異想天開、妄自尊大,我打心眼裡瞧不上他。可你直到現在還執迷不悟,不管自己的政治前途,一味替他辯護,我實在搞不懂,他究竟有哪一點好?嗯?」

  白小嫻聽嬸子絮絮叨叨,說了這麼一大堆,就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怎麼也沒想到,從嬸子的嘴裡能說出這麼一番無恥的話來!這個世界竟如此黑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比她的叔叔還要齷齪無恥!白小嫻站起身來,對她的嬸子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至少要比白庭禹好得多!」

  說完,拉開門,頭也不回,一陣風似地跑了。

  6.

  譚功達的結婚申請書很快就批下來了,縣民政科通知他帶上照片去辦理登記。那些日子,譚功達和張金芳正忙著搬家。但張金芳還是抽空從供銷社買了兩塊布料,替譚功達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嘰中山裝,自己則做了一件勞動布褂子。譚功達在張金芳的催逼下去理髮館剃了個頭,隨後兩人穿戴整齊,去「新時代照相館」拍了一張結婚照,事情很快就辦妥了。

  大紅燙金的結婚證書,就像是一張命運的判決書,譚功達的心裡沉甸甸的。張金芳也高興不起來——半個月前,她終於相信譚功達被撤了職。不過,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能夠在縣城落腳生根,心裡就覺得是個很大的安慰。她從集市上買來了油菜籽,把院子裡的地都翻了一遍,種上雞毛菜。她盤算著靠賣菜掙幾個錢,貼補家用。等到青菜剛剛從地裡鑽出來,縣裡已經三番五次的派人來催他們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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