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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雅莉正想說什麼,忽聽得擴音器炸出「吱」的一聲,震得他們趕緊捂住了耳朵。既然擴音器已經修好,錢大鈞清了清喉嚨,宣佈開會了。照例是全場起立,照例是合唱《國際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歌詞也記得不太熟,本想不唱,一見湯雅莉唱得有板有眼,也只得跟著她忽高忽低,怪聲怪調地亂唱了一氣。可唱了沒幾句,忽見湯雅莉面有怒色,對她耳語道:「你不會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你一起跑調。」姚佩佩臉一紅,再也不敢出聲了,心裡嘀咕道:這羊雜碎,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假正經!

  會議的第一項議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佈撤銷譚功達黨內外職務、停職檢查的決定。隨後,地委副書記邱忠貴宣佈梅城縣新的幹部任命:白庭禹擔任梅城縣縣委書記;錢大鈞任代理縣長;楊福妹升任副縣長兼辦公室主任。姚佩佩抬起頭來,從主席臺上一個個數過去,果然已經沒有了譚功達的身影。雖然心裡早有所料,可還是覺得悵然若失。會場上鴉雀無聲,一台老式電風扇呼呼地轉動著,扇得主席臺上的紙頁片片翻起。

  接下來,由新任代理縣長錢大鈞宣讀抗洪救災先進個人名單。姚佩佩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裡覺得既淒涼,又滑稽。她見湯雅莉表情肅穆,正襟危坐,便在一頁紙上,寫了句悄悄話,用鉛筆的橡皮頭,戳了戳她的胳膊,讓她去看。沒想到,湯雅莉很不耐煩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過那張紙來,飛快地寫了一句話,遞給她,佩佩一看,見上面寫的是:

  對不起,現在正在開會,有什麼事請你開完會再說!!

  望著那兩個驚嘆號,姚佩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漸漸地,她的目光就有些呆滯,臉上火辣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悲哀地意識到,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圍困的小島,任何一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隱秘,無法觸碰。從現在開始,坐在她身邊的這個湯雅莉,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以自詡為落後分子為樂、與她沆瀣一氣的姐妹了。再好的大觀園,也會變成一片瓦礫,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佩佩覺得自己的內心黑暗無邊,而其中最珍貴最明亮的那一縷火光,已經永遠地熄滅了。往後,她必須一個人來面對這個讓她顫慄不安的世界了。

  她聽見錢大鈞吞吞吐吐地宣佈會議的最後一個議程,由譚功達上臺作公開檢查。當錢大鈞提到「譚功達」三個字的時候,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級雖然已大權旁落,卻仍然餘威猶存。會場上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佩佩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一幕。可是她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坐在門邊的一個幹部向白庭禹報告說,會議剛開了沒幾分鐘,坐在台下的譚功達就起身走了。白庭禹似乎頗為尷尬,他趕緊與坐在身邊的楊福妹說了句什麼。佩佩看見楊福妹邁著她那肥胖的蘿蔔腿,從主席臺上下來,急火火地走了。她大概是找譚功達去了。

  時候不大,楊福妹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她走到主席臺前,踮著腳,在白庭禹耳邊說了句什麼。白庭禹又側過身去,與金玉交談,金玉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會議中斷了二十多分鐘,錢大鈞臉色鐵青地宣佈散會,大家回辦公室繼續上班。

  姚佩佩心裡長長地松了口氣,有些暗自慶倖。她跟了譚功達這麼些年,這還是她第一次發現譚功達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正在猶豫著在散會之前,要不要與湯雅莉打個招呼,可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的椅子早已經空了,湯雅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會議室。

  姚佩佩走進辦公室,看見譚功達把辦公桌的兩個抽屜都搬了出來,正在那兒整理自己的東西。他顯然對今天的會議早有心理準備,看上去倒是一臉輕鬆,見姚佩佩抱著一堆文件進門來,譚功達對她笑了笑:「讓我作檢查,憑什麼讓我作檢查?撤老子的職可以,讓我檢查,門都沒有!」

  他見姚佩佩沒有答話,又道:「你知道剛才楊福妹來叫我去作檢查,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您怎麼說?」

  「屌!」

  佩佩聽他這麼說,有點不好意思,可心裡倒覺得莫名其妙地暢快。他要是不當官,也許就能變得聰明一點。這傻瓜被撤了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趕緊放下檔,忙著過去幫他一起整理東西。譚功達隨手將一大摞捆好的信件從桌上推過來,讓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燒掉。

  「全都燒掉嗎?」

  「全燒掉!」譚功達道:「這些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成天寫什麼匿名信……」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紅了臉,「其中有幾封是我寫給你的……」

  「你?」譚功達癡癡地看著她的臉,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而曖昧,「真的嗎?那,那我們,把它找出來?」

  「不用找了,都是罵你的話。」佩佩低聲道。他竟然對那些匿名信毫無印象!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拆看!看來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要是再有一點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鐘,苦楝樹上的陰影說不定就會移走的……

  「你寫過幾封?」

  「記不清了……」

  「我們天天在辦公室見面,你有什麼話還不能當面說嗎?幹嗎要寫信?」

  「您說呢?」

  ……

  正在這時,錢大鈞神色慌張地從外面走了進來。他一臉尷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書,你出去一下,我和老譚說幾句話。」

  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譚功達朝她使了個眼色。佩佩只得從椅背上拎過她的包,出去了。

  她聽見錢大鈞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見姑媽滿臉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著佩佩的臉,笑得她心裡發怵。隨後姑媽捉住她的一隻手,神神叨叨地將她拉到客廳的椅子上坐下,拍著她的手背,說:

  「閨女,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

  姚佩佩滿腦子都是譚功達被撤職的事,滿腹焦憂,心神不定,見姑媽這一問,便吃了一驚,忙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讓姑媽這麼高興?」

  她姑媽假裝生氣地把她手一推,嗔怒道:「死丫頭,到現在你還想瞞我!政府派來的兩個做外調的同志已經向我透了底了。」

  姚佩佩一聽說「外調」兩個字,頭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著肩上的背包帶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那兩個陌生人。她起先還以為是姑父單位的同事呢,原來是為自己的事而來。

  「今天下午,你前腳走,他們後腳就找來了。一進門就掏出本子來,問這問那。我問他們到底想瞭解什麼事,他們就說,只要與姚佩佩同志有關,所有的事都不應該向組織隱瞞。我當時就是一愣,還以為你在單位犯了什麼錯誤,再看了看那兩人的臉色,慈眉善目,態度也還和藹可親。我一邊用一些不相干的事來搪塞,一邊旁敲側擊地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沒弄清楚他們的來歷之前,我什麼話都不會跟他們說的。那位年輕一點的,畢竟歷練不深,經不住我再三盤問,便道:『是省裡要調姚佩佩同志去工作。』我一聽說你要去省裡工作,這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我把你誇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閉著眼睛瞎吹唄!把死的說成活的;把活的說成會飛的。那兩人可真傻!我的話他們還真信!說什麼他們就記什麼。我又問他們,我們佩佩若是到了省城,會給安排個什麼工作?那年紀稍長一點的倒是口風很緊,他說他也不清楚,他們的任務只是負責材料。你這個丫頭,雖說攤上了那麼一個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你是哪裡修來的這個福分?天上掉下一塊金子來,怎麼偏偏就砸在你的腦袋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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