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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她正這麼眉飛色舞地說著,姑父也下班回來了。姑媽立即就丟開她,圍著姑父,把剛才說過的話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姑父也挺高興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邊,以長輩的口吻勉勵教訓了她一通。末了,姑媽又將她拽到一邊,低聲對她說:

  「不過,那兩人倒是問起了你的家庭歷史。詳細地盤問你爹被鎮壓、你媽上吊的事,我起先還想替你瞞天過海。可那麼大的事,怎麼瞞得過去呢,也不知要不要緊……」

  姑父滿不在乎地插話道:「這個你不懂!不礙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們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

  「你少跟我『我們我們』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姑媽笑道:「不過你這話倒是不錯。做外調的那兩個同志也是那麼說的。」說完,姑媽喜孜孜地去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吃飯的時候,姑媽囑咐她,待會到樓下唐拐子的裁縫鋪去量一下腰身,下午她從箱子裡翻出幾塊布料來,要給佩佩做幾件衣裳。

  「這麼急?你這個人呀,見了風就是雨的,現在才剛剛做外調,離正式調動還早著呢!哪裡就耽誤了你給她做衣裳!」

  「話是這麼說,還是早一點預備的好,佩佩你說是不是?」

  姚佩佩說她這會兒頭痛得厲害。而且她還要寫一個入黨申請書,是昨天楊福妹特意囑咐的,明天一早就要交的。姑媽聽說她要入黨,又見侄女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沒再堅持。姑父蹺著二郎腿,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對佩佩道:

  「怎麼,佩佩要入黨啦?」

  姚佩佩苦笑了一下,歎了口氣道:「哎,我哪有那麼高的覺悟啊,哪有什麼資格入黨!還不是他們給逼的。」

  姑父一聽她這麼說,當即臉色陡變,放下報紙,正色道:「新鮮!入黨還有人逼你?」

  姚佩佩便把楊福妹如何讓她寫入黨申請書,她如何不願意寫,楊福妹如何跟她說,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而且明天一早就讓她交上去等等細枝末節,說了一遍。姑父氣得渾身亂抖,直著脖子喊道:「還有這樣的事!入黨是內心的一種純潔自然的要求,怎麼能強迫命令!我勸你不要寫,不僅不要寫,還要把這一情況及時地向上級黨組織反映,這是嚴重的違背黨章的行為!」

  「放你娘的臭狗屁!」

  姑父正說得得意,不料姑媽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人家領導讓她入黨,管你屁事!還不是指望她進步!你他娘的吃硬飯、拉硬屎,卻不會說人話!這些年,入黨申請書我看你至少寫了十七、八封了,可是頂個屌用!你別他娘的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黨,那個副校長也不會給人家擼下來了。」

  姑媽一旦罵起人來,便有一種迴腸盪氣之美。不知為什麼,佩佩聽了,雖說滿嘴髒話,總覺得心裡痛快無比!

  姑父立刻嚇得不敢吱聲了。他把飯碗一推,抓起一隻蒲扇,呼啦呼拉地亂扇一氣,一個人下樓散步去了。

  整整一個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粧檯前,看著桌上的一疊信紙發愣。她的姑媽興奮勁還沒過,不時推門進來,跟她說話。一會問她入黨申請書難不難寫,一會又趴在她肩上柔聲道:「佩佩,你到了省城,當了幹部,會不會就不認我這個姑媽了?我以前對你狠了一點,言語上或許有個山高水低,可心裡待你比嫡親的女兒還要親,我和你那老不死的姑父沒能弄出一兒半女,日後就全指望你了……」說完照例又是抽泣。弄得姚佩佩只得放下筆,回過身來勸她。

  到了九十點鐘的時候,姑父還沒回來。姑媽卻笑嘻嘻地抱著一大摞材料往佩佩的梳粧檯前一放,悄悄地對她說:「這都是我從你姑父的抽屜裡翻出來的,你姑父什麼事都不會做,就會寫這個入黨申請書,你找找看,有沒有他寫過的申請書,若是有,你就照抄一份就行啦,費那麼大勁幹什麼!」

  說完,就踮著腳出去了。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佩佩囑咐道:「要抄你就快點抄,你姑父一會恐怕就要散步回來了。」

  姚佩佩心裡只得苦笑。她搖了搖頭,順手拿過那堆材料,一頁一頁地往下翻,可翻了沒幾頁,突然眼前一亮,暗自吃了一驚!這哪是什麼入黨申請書!一共六份材料,全是姑父寫的悔過書!材料中寫的是他和學校的一名化學女教師之間的腐化醜聞。她剛開始還不知道搞腐化是什麼意思,可看了兩頁,臉就紅了。

  姑父在信中交代說,這名出身于地主家庭的白骨精女教師,如何向自己進行倡狂進攻;自己如何坐懷不亂、威武不屈;對方又如何窮追猛打。這是一條隱藏在革命教師隊伍中的資產階級美女蛇,因為她長得像電影演員王丹鳳,自己一時把持不住,竟做出了那樣一件「禽獸不如」的勾當……

  雖說是七月的夏日,可看完了這份材料,姚佩佩周身一陣冰涼。平常老實巴交、令人尊敬的姑父,竟然是這麼一個人!尤其是事發之後,他竟然將全部的髒水都潑到那個長得像王丹鳳的可憐女教師頭上!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湯雅莉來。腦子裡盤旋著「人心隔肚皮」這句俗話,看著窗外迷茫的夜色,一時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3

  譚功達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去縣裡上班了。他知道他眼下的任務就是做夢。

  沒日沒夜的昏睡,很快讓他對時間的感覺變得遲鈍。夏日的夜晚皓月當空,露水濃重。蟋蟀和金鈴子叫個不停。多少個晚上,他搖著扇子,躺在院中的竹椅上,看著天空中金粉一樣的星斗,昏昏睡去,直到黎明啾鳴的鳥將他驚醒。

  他忽然記起十多天前,也就是他被解除職務停職檢查後的第二天,家中來了一位道士模樣的算命先生。這個人牙齒漆黑,面色焦黃,看上去就像一個鴉片煙鬼。一進門就對他說:「你知道為什麼在縣長的位置上給人擼下來了嗎?這屋子裡有鬼,馮寡婦陰魂不散。」

  隨後他從懷裡摸出一面小圓鏡來,說是要替他降妖捉怪。那天中午,驟雨初歇,天空中同時出現了兩道絢麗的彩虹。道士說,這樣奇異的天象一百年才會出現一次。

  「這麼說,是吉兆囉?」譚功達厭惡而譏諷地問他道。

  「倒也不儘然。兩道彩虹分別是通往未來的跳板,左邊那條是吉兆,右邊的那一條,卻也難說。」道士說。

  譚功達又問他,將來自己會不會結婚。

  道士想了想,道:「會的,會的。還會有孩子。是個男孩。」

  「跟誰結婚?」

  「那要看。現在,一切都很難說。因為畢竟,洗澡水還沒有潑到你身上。同樣的道理,時光可以倒流。苦楝樹和紫雲英花地的陰影,也可以重新被陽光驅散……你能不能先給錢?」

  譚功達見他滿口胡言亂語,也沒怎麼搭理他。他按了按自己的下腹部,問道:

  「這幾天,我的左腎老是疼。我是得過腎炎的,還開過刀。近來傷口隱隱作痛,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身體不好,你應當去醫院。」道士狡黠一笑,接著道:「不過,你的問題不在左邊,而在右邊。記住,永遠是右邊……」

  「右邊?右邊是肝啊,我的肝可沒什麼毛病……」

  那道士冷笑著,向他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來,暗示他先給錢。

  譚功達終於失去了耐心,連推帶罵,將他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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