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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不知道。」薛苑擺手,像是覺得他的問題太麻煩一樣,立刻把話題轉回來。

  「那之後莊東榮再也沒在我家出現過。我一度很高興,以為我爸爸終於擺脫了偽造贗品這條路。可沒這麼簡單,就像我嘲笑他時說的,我爸爸真的再也畫不出任何屬於自己的作品,只要一拿起畫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再次陷入了絕望,這時候又有人找上了我爸爸。

  「那時候我為了擺脫爸爸,考進了省裡的高中,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跟我爸爸的交流非常少。因而也只是在某年的暑假見過找我爸爸的那個人一次,他大概姓劉,因為厭惡,我沒有多問。不過能打聽到這人和莊東榮之間或多或少都有關係。

  「對我爸爸而言,才能是一種不幸。懷才不遇讓他變得過度敏感和脆弱。他的人生的確失敗,他把自己的失敗歸結於自己沒有進入美術學院,沒有走上光明磊落的康莊大道。他對學院派畫家充滿了幻想,因此寄希望於我的身上。

  「我最後告訴他我打算考外交學院時,他整個人完全傻了。若是其他父母,肯定會為孩子感到高興,但他的全部人生都圍繞著繪畫展開,也理所應當地以為我應該這樣。我覺得他不可理喻,他覺得我辜負他的心願。直到通知書下來那幾個月,他都沒跟我沒說過一句話。

  「無論他再怎麼不高興,我還是收拾行李上大學去了,他也還是拿錢給我交了學費。

  「大學裡的那兩年半時間裡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候,老師們一個個都是國家級別的專家學者,同學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記了那個供我上大學的父親。我不怎麼給爸爸打電話,也不怎麼給他寫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學後越來越偏執,性情暴躁,而我也越來越固執,我和他三句話不合就會吵起來。寢室的同學都以為電話那邊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話雖然刻意地說得輕描淡寫,蕭正宇還是能從中聽出深深的自責和悔恨。他覺得很心疼,盡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學,也管不了那麼許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我,我是他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訥于言語,但他在日記裡不止一次地寫,不是因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車禍的時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為拿到了交換生名額,請大家吃飯,三個小時後接到了員警的電話。員警說,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麼時候染上了酗酒這個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車子過來的,但就是不躲開,反而走到了路中央,站在那裡等著車子撞過來。他是自殺的。

  「我辦完葬禮,回家收拾他的東西時才發現,他床底下有個箱子,裡面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記。看完之後,我終於明白——他為了我,才賣掉了給我媽媽的那幅畫,認識了莊東榮,毀掉了自己。

  「如果我當時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會自尋死路。我看了日記才知道他這麼些年一直在找我母親的那幅畫,他覺得那幅畫是唯一屬於他自己的作品。他沒有上美術學院,一直期望我能圓他的夢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還傻傻地給我攢錢。那些錢和存摺,都在那個箱子裡面,放得整整齊齊的。他的日記大多是我上大學後寫的,滿是自我厭棄、自我鄙夷,懷念我的媽媽,說女兒不理解他……當時他精神崩潰到什麼地步,我無法想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負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學校,我就退學了。退學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為了圓我爸爸的夢想,讓他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二是我還想找回我母親的那幅畫像,這是他生為一個畫家而不是贗品製作者的證明。然而找回一幅畫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我毫無線索。如果要在海洋裡找到一條魚,首先就要先潛入海底。我必須進入畫界這個圈子,才可能覓到一丁點兒的可憐的希望。所以我要進美術學院,認識畫界裡的人。

  「大學四年,我都在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可我發現真難,難得我幾乎絕望,恨不得抓自己的頭髮。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我找到了博藝畫廊的這份工作,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退學,你是不是覺得我又瘋又蠢?」薛苑仰起臉看蕭正宇,慢慢微笑起來,「當時我是瘋了。我是個不忠不孝的女兒,踩著我爸爸的心一步步長到這麼大。我在學校裡過著所謂幸福的生活,一輩子生活在陰影下的養我長大的父親卻慘死在車輪下……多麼可笑啊,要是我爸爸沒有我這個女兒就好了……」

  她忽然笑起來,笑得很古怪,讓人毛骨悚然。蕭正宇心一驚,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薛苑,清醒一點兒。都過去了。」

  她猛然回神,迅速背過臉去,把視線轉到蕭正宇看不到的地方,片刻後又把臉轉回來,此時神態完全恢復正常,眸子裡滿是自嘲,「當時有位一直對我很好的師兄,知道我在辦退學手續後,在我們宿舍樓下站了足足一晚。早上我拖著行李出門,他差點兒跪下來求我,說只要我不走,要什麼都可以給我。可是我根本不理他,多看他一眼都嫌累,罵他無恥,罵他死纏爛打。現在想起來,真是對不起他。也不光是他,還有我的同學、老師也都勸過我。當年的一意孤行和固執真是傷了不少人的心。從退學後我再也沒跟他們聯繫過,實在沒有臉面。」

  「不過我卻覺得,你當年退學,對我而言是件好事。」這話蕭正宇自然不會說出口。他按住她輕顫的肩膀,輕聲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畫技如此精湛,看來也有不輸給李天明的才能。」

  「不是,沒這麼簡單,」薛苑停了停,「我爸爸有天賦,很努力,如果有好的條件,或許能成為第二個李天明,可惜他沒有。他性格內向,膽小羞怯。雖然說很多畫家都是孤獨和怪僻的,但這種孤獨不應該成為生活上的阻礙。我爸爸這一輩子都沒去過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想像不出來荷蘭的天空,想像不出北方的遼闊粗獷。他沒有跟當代任何畫家有過一絲半縷的交流,所有的一切都是閉門造車。他的這種性格阻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阻礙了他的眼界。

  「眼界的短淺,導致他相當缺乏想像力。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個凡·高能在寂寞中找到那麼絢麗的色彩。我爸爸畢竟沒有梵·高的才能。他臨摹別人的畫,畫靜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但就是沒有任何突破。我可以這麼說,他的繪畫技巧或許是爐火純青,但創作內容卻逐漸陷於僵化。年輕時的才氣一日復一日地耗盡後,只剩下僵化的、流程化的仿造了。」

  說話間忽然聽到鳥的叫聲,在空曠的夜裡格外清晰和遼闊,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薛苑循著聲音的方向,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蕭正宇沉吟著問:「你並不是今天才知道這些的,你今天的情緒失控是為了什麼?跟白天你看的那些草圖有什麼關係?」

  她眼睛裡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淚。

  「我被我爸爸騙了。我媽媽的那張畫像,居然不是他的創意,而是他參考李天明的素描草圖畫出來的。

  「我家也有個箱子,就跟費夫人的那口箱子一樣,裝滿了素描稿。我媽媽那幅畫像的素描稿就在其中,大概有七八張,各個角度的都有,連背景圖都一張不差。每次我爸爸想再試著重畫我媽媽那幅油畫時,都會把那些素描稿找出來仔細研究。

  「我爸爸是個糊裡糊塗的人,對畫卻很有數,他自己的草稿都放在另外的地方,那個箱子裡的草圖他從來沒有動過,像珍寶一樣藏著,他記得住每一張圖,也絕對不會弄錯。他後來燒掉自己的所有油畫和素描時,只有那個箱子裡的素描稿沒有燒。

  「我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的。以前以為這些素描都是我爸爸年輕時畫的,還覺得他年輕時候的素描比後來的生動些,人物的神韻更足,哪怕只有黑白兩色,但畫面上的人物好像就要從紙裡跳出來跟你說話一樣。

  「那箱子裡還有兩大本筆記,密密麻麻地寫著畫油畫的技巧、如何手工製作顏料、如何上色、選擇什麼紙、繪畫工具的使用辦法、如何製作工具等等,十分詳盡。我可以鑒別畫的真偽,但卻不太能鑒別字跡。我從來都相信這兩本手稿是我爸爸總結的寶貴經驗。說來也巧,李天明的字跡跟我爸爸的字跡的確比較相似,他們都練過多年書法,字寫得都像懷素的草書,基本上看不出差別。曾經有兩次,我察覺到稍微不一致的地方,但也沒多想,以為那是因為年齡的變化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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