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失如來(53)_皎皎

五三

　　「直到我看到費夫人這些素描稿，才終於醍醐灌頂，原來發現矛盾和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解答。那箱子裡的草圖都不是我爸爸的作品，那兩本筆記也是李天明的。例如那張穿裙子的少女，我家也有幾張，構圖一模一樣，只不過我家那幾張是完成度高一些的，五官都出來了，畫中人是我媽媽。

　　「我們家怎麼會有李天明這麼多素描稿，跟我媽媽肯定有關。我長大之後，不止一個人說我跟我媽媽很像。每個認識我媽媽的人初看我的時候都會說一句『你真像你母親』。你跟我說那幅《讀書的少女》中的女孩我一模一樣時，我才忽然想起，我媽媽有沒有可能認識李天明？

　　「甚至不光是認識。我媽媽和李天明的關係好得李天明都能送給她一箱子素描和兩大本嘔心瀝血整理的創作油畫的技巧。這樣的交情，我難以想像。而我爸爸研究李天明、效仿他，跟我媽媽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蕭正宇連個打斷她敘述的時間都沒有，在她稍微喘氣的時間，他才補上一句，「就我所知道的情況，你媽媽跟李天明的確認識，她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做過他的模特，後來……」

　　薛苑笑了，抖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推開他，朝長椅上一靠，「無論你知道什麼，都不用告訴我，我不在乎了。」

　　懷裡空了下來，蕭正宇一瞬間覺得恍惚。他克制住再次擁她入懷的情緒，反問：「真的？你的樣子不像完全釋懷的模樣。」

　　「與其說不在乎，不如說累了。我父母和李天明之間的糾葛，我不想知道。過了二三十年，當事人中的兩位都已經去世了，追究也沒有意義。因為李天明，我爸爸這一生都毀了，雖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咎由自取，但我還是不願意把我媽媽跟他放在一起談論。

　　「現在才覺得荒唐，真荒唐。我看我爸爸的日記，時常覺得他前言不搭後語，矛盾的地方也頗多。他經常進入某種臆想狀態，他在日記裡深切懷念過去的一樁樁小事。他說我們一家三口出門去旅遊，看到滿山紅葉，坐在草地上照了一張照片。事實上根本沒有這種事情。他的思緒早就混亂了。

　　「我沒辦法想像，他認為自己此生最好的作品，也是唯一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還是在李天明的陰影下產生的，而他自己對此毫無知覺。

　　「怯懦的人，終有一天會為怯懦付出代價。這是你曾經跟我說的一句話，也是我爸爸一生的寫照。他花了一輩子去模仿李天明，又用了生命最後的幾年去懊悔，也算是代價了。

　　「我爸爸的人生，是我見過最荒唐最無奈的笑話。而我自己就是那個笑話的延續。我放棄了我本來光輝燦爛的前程，努力尋找我已經失去的技能，到頭來，夢想破滅了，就像肥皂泡一樣，什麼都不剩。」

　　薛苑平靜地說完，正色看著蕭正宇，「謝謝你帶我來英國。我終於弄明白了真相。抱歉讓你在寒風中聽我說了這麼個無聊和失敗的故事。」

　　隨著這句話結束，她又慢慢恢復到那種自閉的情緒裡去。

　　蕭正宇不以為然地搖頭。

　　「不，我不覺得你什麼都沒有了。起碼，你得到了真相。雖然不是你預期的那個，但我覺得是件好事。真相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好。」

　　薛苑看他，「早死早超生？你很想得開。」

　　「我跟你一樣，有過類似的切膚之痛。」

　　「那你也應該知道，你剛剛這句話聽起來就像諷刺。」

　　他自認為是個會安慰別人的人，也清楚她現在肯定聽不進去自己的話。看到她沒有表情地離坐，他也站起來，直視她的眼睛，「我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放下了，而不是又鑽入了另外一個牛角尖。薛苑，相信我，知道真相，是一種解脫，不是負擔。」

　　薛苑低下頭，慢慢咀嚼他的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蕭正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蜻蜓點水般吻一吻她的額角，「我知道你現在非常難過，你自己要克服。但是不要忘記，我一直在你身邊。」

　　第二十二章我一直以你為傲

　　蕭正宇正在沉睡，一隻手支著頭，偶爾會動動身子，調整個更加舒服的坐姿，任憑月光無聲地雕刻他的側臉。薛苑默不作聲地看著他許久，手微微發抖，跟空姐要了毯子，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夜晚更深了，昆蟲都沉睡去了，不再鳴叫。如果在國內，應該是清晨時分了。

　　送薛苑回到房間後，蕭正宇小心地幫她關好門，剛一轉身，就看到費夫人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前方的陰影裡，無聲地注視他。

　　費夫人雖然優雅宛如昨日，但到底年紀大了，少許白髮在昏暗中格外耀眼。有那麼一個瞬間，蕭正宇忽然想到，她和這棟屋子一樣，已經老了。

　　他臉上浮起個笑，迎過去，跟費夫人寒暄，「您還沒有休息？」

　　「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就睡不著，出來轉轉，結果看到你跟那個薛苑在一起，於是過來看看。」

　　這話說得分外冷靜。蕭正宇沒有多餘的解釋，無奈地笑了笑。管家不知何時知趣地消失在拐角的陰暗走廊裡。

　　蕭正宇默契地跟在她身邊，朝起居室走過去。這棟樓實在太大，一個個相似的房間走過去，仿佛永遠到不了盡頭。費夫人一路無語，蕭正宇也不開口，滿腦子回想的都是薛苑剛剛的那番話，實在分不出心神尋找話題。費夫人看他一臉心不在焉，什麼都有數了。她盯他拿咖啡壺斟咖啡的動作，淡淡開口，「她是不是葉文婕的女兒？」

　　「是的。」蕭正宇說。

　　「長得真像她媽。」

　　蕭正宇端著咖啡杯走過來，放在那張深色的小桌上。

　　「你跟她的關係到哪一步了？」費夫人問。

　　蕭正宇挑起眉毛，有分寸地沉默著，等著費夫人繼續說下去。

　　「我看你整個心都在她身上，她對你卻不是，完全是能利用就利用。」

　　蕭正宇臉色一變，「您見過她幾次？我實在不知道您是從哪裡看出來她在利用我。」

　　「我嫁給費啟明近三十年了，如果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這輩子也白活了。」費夫人輕輕一歎，「何況你心裡不可能一點兒都不知道。上次我回國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我不過覺得她眼熟，想看看她到底跟葉文婕有幾分像，你就火急火燎地跳出來維護她，生怕我發現什麼。」

　　蕭正宇回看費夫人一眼，露出個客氣到極點的笑容，「是這樣。不過，一直以來，您都沒管過我，到了現在，您更管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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